佛法是救世之仁 (上) 印順導師
自有歷史以來,人禍天災就從未間斷。因為人執著這個「我」,而造作種種鬥爭、悲劇!印順導師這篇著作歷久常新,值得大家再三耐心細讀思惟,從中定能獲得寶貴的佛法啟示,面對和改善此動盪不安的人生。
民國五十二年(1963)的春天,我曾應臺南佛教會的邀請,作了七天的講演。其中一天,以「佛法是救世之仁」為題。五十八年(1969)二月,我在星加坡時,星洲佛教總會為我安排了一次──兩天的講演會,地點在維多利亞劇院。題目也是「佛法是救世之仁」,有慧理筆記下來。四月,到了香港,香港佛教聯合會邀我在佛教會講演。講題為「苦與空」,似乎講了六天。次第雖小有變化,內容與星洲所講的相近,只是詳備一些。當時有慧輪錄音,把它記錄出來。二人的筆記,都寄到臺灣來,我只好給他整理一下,去掉重複,截長補短而合為一篇。仍以「佛法是救世之仁」為題。印順附記。
諸位長老、法師、善友!在這動亂的時代,能有這麼一個因緣,與各位共聚一堂,來向大家介紹佛法,宣揚佛法,這是三寶威德的加被!對於三寶,我們首先要表示崇敬與感謝的喜悅!
「佛法是救世之仁」,這是孫中山先生說過的一句話。佛法流傳人間,千百年來受到人們的崇敬,作為我們自己的信仰。到底佛法的意義何在?中山先生這一句話,可說是扼要的揭示了出來。平常說:「佛法以慈悲為本」,慈悲就是仁;以慈悲心來救濟世間苦厄,所以稱為「救世之仁」。這句話非常正確而內容還需要解說,也就是佛法是怎樣的救世?現在以此為題,從兩方面去說:一、重在人(與人)間所有的憂苦;二、重在自身所有的憂苦。佛法以救濟眾生,咸令免離一切苦厄為目的,從這群體與個體──兩方面去說,佛法救世的真意義,才能完滿的理解出來。
一、人間相互引起的憂苦的救濟
(一) 佛法宗旨──度一切苦厄:我們的教主釋迦牟尼佛,在二千五百多年前的印度,成佛說法,成立了佛教。佛陀弘揚佛法的目的,也就是我們來信佛學佛的目的。扼要的說,只是為了人類(眾生)的憂苦困厄。自己要求解脫,是自利;想解救別人,是利他。自利利他的主要意義,正如《心經》所說:「度一切苦厄」;「能除一切苦,真實不虛」。
人生,固有相對的意義,然而人生有說不盡的憂苦,也是不容我們否認的。世間無處不充滿憂苦,就人類來說,最嚴重的莫過於人與人間的殘酷鬥爭了。過去曾有這麼一個傳說:一位來自印度的法師,在中國逗留期間,有國人向他吹噓我國文化的悠久和偉大,並取出一部廿四史為例。那位印度法師,想瞭解書中的內容,拿起那部廿四史,嗅了一下說:「儘是血腥氣」!歷史是充滿了殘殺鬥爭,豈僅是中國而已。以上雖是一則諷刺的寓言,然確是有真實意義的!最近在星洲當地報紙上,閱讀到這麼一則記載:某外籍人士,以研究及整理的方法,將有史以來的國際歷史檢讀一番,他認為數千年來,只有二百五六十天是天下太平的,其餘的日子,都在戰爭中過去。人類隨時而陷於戰禍的災難而不得安樂,是可以想見的了。實在說來,這二百五六十天,也未必有真正的太平,小型的鬥爭殺害,還不是到處都是,只是沒有被記入歷史版中而已。世界上,各式不同的苦難很多,戰爭只是一類,所以人類常在耽心、憂悶、苦惱中過日子,難得有真正的平安。
說到眾生的苦厄,有當前的苦厄,及苦厄的無限延續。從人與人的關係說,不單是現代多憂多苦,過去早就是這樣。如問題而不能解決,不能渡入大同的時代,人類的苦厄還要一直的延續下去。人世間如此,每人自己也是這樣。不但當前的自己──現生是如此,過去生早就如此。在苦厄的癥結沒有徹底解決之前,未來還要一生又一生的無限地延續下去。在一生又一生中,雖然也有比較好一些的時候,如生天國之類。但沒有脫離苦厄,終於還是在憂苦厄難中過生活。人類歷史的延續也好,個人生死的流轉也好,苦厄不只是現在,未來還要苦下去。所以,為了現在,為了未來,不能不探求一個解脫苦厄──救世之道。佛法就是救世的方案,問題在人類是否肯來實行。
(二) 世間苦厄的問題所在:茲就人類的世界來說。說起人類的苦惱,形形式式,真是難以計量的。為什麼如此憂苦?憂苦由何而來?我們必須先研討這個問題,瞭解這一問題,才能從根本上去解決他。如地方有土匪出現,為了治安,當然要去勦滅他們。但在出動清勦之前,必須先探得匪徒們的行蹤;匪徒們來侵襲時所採的路線;有什麼人在窩藏匪徒,代匪推銷贓物?瞭解了這些情形,才能有效的加以勦除。人類固有說不盡的憂苦,而憂苦是依什麼而存在的呢?如知道憂苦的來源,憂苦依什麼而生根?那才能設法來解決憂苦,袪除憂苦了!憂苦雖然很多,歸納起來,不外二大類:
(1) 因個人、家、國、全世界人類而生起:依苦痛──問題的形式來區分,約可分為上面四項。孟子說:「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依此推論,「家之本在身」(個人),所以《大學》的治道,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為次第。「身」,就是個人自己。有了自己,就因自己的存在而有憂苦。眾多的憂苦中,有些是與別人無關,純粹是由自己身心所引生的。由個人與個人的聚合──營為共同的生活,而成立了「家」庭。家是家的成員──夫、婦、父、母、子、女、兄、弟、姊、妹等所組成的。俗語說:「相見容易相處難」;「別時容易見時難」。在長期的相處中,眷屬間難免不引起家庭間的問題,就難免不為家庭而發生憂苦。由「家」與「家」的聚合而成社會,或組織成「國」家。龐大的國家組織,對內部的和平、教化、繁榮……,難免有治理上的問題與困難,也就造成了國家的憂苦。國與國之間,是不能隔絕而沒有關係的;有了關係,也就不免有了問題,問題就擴大而成「天下」的了。古人所說的「天下」,是全人類,也就是現今所稱的國際。國際問題,由每個國家間的關係而形成。國家問題,是依各社團,各家庭的組合而存在。家庭問題,依家庭成員──個己的共聚而有。所以從問題的形式來看,依「天下」、「國」、「家」、「身」而有不同的憂苦。而從根本去看,只是人類自己──是你自己,也是我自己。這樣,要求世界(天下)太平,必得從國治,從家齊,尤其要從每人自己的「修身」做起。這猶如要求國族的興盛,非注意國民的優生,國民的道德與健康等不可。否則,如基礎不固,材料的質地不好,再加偷工減料,建起來的房屋,怎能不倒塌呢!在這點上,儒學與佛法,儘管不完全一樣,但根本的見地,是一致的。
(2) 對身心、眾生(人類)、自然而起的苦:上面所說,是約人間關係所構成,家、國、天下所有的不同問題,不同苦難。而這裡,是約人的心境說。內心的生起憂苦,一定由於觸對境界;從對境的差別來說,就分為這三項。人,是身心,就是精神與物質的和合。自己的生理、心理,都在瞬息不停的變化中。身心不斷的變化,漸漸的(生)老、病、死到來,從老、病、死而引生的憂苦,就是觸對身心而引起的。老、病、死,本是自然的必然現象,是人生無可避免的事。 這是當然必然的,但我們一得人身,每人都想不老、不病、不死,至少是不歡喜自己老了、病了、死了。說句笑話,年輕的女子,大多怕年華消逝,而不肯道出自己的確實年齡;西方女子,以被問芳齡為不禮貌。這都道破了一個事實,就是怕老而引起的憂苦。為老、病、死而憂苦,是否明智,那是另一回事,而一般人,總是為此而憂苦,成為現實人生的普遍事實。
另一類憂苦,是對眾生、人類而引生的。虎、狼、豺、豹等出現,令人畏怖,特別在古代,人與獸爭的時代。蚊刺蛇咬,也使人感到困擾。還有,穀物遭蝗蟲的災害;田鼠多起來,會把農作物吃光;家鼠損壞衣物;螞蟻、蒼蠅……,也同樣帶給人類不少的苦惱。這是人與旁生(與動物的含義相近)相接觸所引起的。對人類而引起憂苦,更為明顯。人是被稱為「社會的動物」,是不能離社會關係而獨存的。因此,人必須與他人相處,即使沒有共處,也多少不免有所關聯,種種的人事問題便接踵而來。人與人,由於個性、興趣、見解……的不同,彼此每產生種種的誤會、爭執、仇恨,也就由此而帶來了苦惱。即使感情好,恩愛非常,但感情是沒有定性的,一旦受到某種影響,感情也就隨之而起變化。不論是母子、夫婦、朋友,雖然關係不同,而感情不能融洽所生的苦痛,是沒有多大分別的。其實,情感親厚的眷屬知友,感情雖沒有變壞,而為了生離死別,所引起的苦惱,也每是常人所不能解免的。
還有一類,對自然界,物質的關係而引起的。生存於大自然中的人類,離不了自然。人的生存,不能沒有衣、食、住、行等資生物,沒有或缺少,都會苦痛的。但有了多了,也常會引起困難。例如交通,從前依賴步行,小舟,交通是非常艱苦危險的。自有了汽車、飛機、輪船,交通的工具,把人類的空間距離縮短了。然在方便迅速的情形下,又有新的憂苦,如飛機、汽車、輪船的失事。特別是都市中的交通事故,日見嚴重。至於自然界,如天時的炎夏炙熱,或嚴寒徹骨,冰雪連天。天旱,求不得滴雨;有時卻大水為災。還有地震、颱風、海嘯、火山爆發……自然界的種種災害,是人類生活於大自然,觸對自然而生起的苦惱。
由上所說,個人、家庭、國家、國際所有的問題解決不了,苦難重重,不消說是依個人,依人與人的結合而存在。就是對自然界,對眾生(人類)界,對自己的身心,所以有種種憂苦,也都是由於我們自己的存在。有了我們自己──人類,便有種種的苦厄。人類所共處的世間,也就充滿了苦惱。有苦惱,就有解除苦惱的要求,因而引發出解除苦厄的辦法。切實的說起來,世間一切學術──醫藥、教育、經濟、工巧、政治、法律,以及科學的聲光電化,無一不是與眾生人類有關;無一不為人類自己的存在而出現。宗教,佛法的出現,也還是為了這個。如離開人類自己,或設想一沒有眾生,沒有人類的世界,那一切都不成為問題,也一切都不成其為憂苦了。
一般來說,人類的憂苦,存在於個人、家庭、國家、國際的關係中;存在於對自然界,對眾生界的關係中。所以世間的醫藥,教育……一切文化施設,對人類憂苦或福樂的關係,異常密切。佛法並沒有輕視這些的重要性,而是說:老、病、死引起的憂苦,雖僅是個人的,卻是最基本的(也可說最原始的);一切問題,一切苦痛即使解除了,而每個人的老、病、死苦,還是存在的。佛法是說:物產的增加,政治的革新等,對人生苦厄的解除,幸福的增進,雖極為重要,而最根本的,還是每個人理性的智慧,與道德的提高。消除種種不良的心理因素,淨化自己的身心。重視個人──根本的革新與完善,才能徹底的解除苦厄,實現個人、家庭、國家、國際的真正幸福。否則,不重視人類自己的修治革新,一味向外求解決。覺得別人不好,起來打倒他,而不知問題並沒有解決。因為代之而起的一群,每人自己都具有同樣的問題。覺得物資不足,盡量向外求發展,而不知物資的發達,與個人的福樂,國際的和平,不成正比例,而還是那樣的鬥爭與迫害。以佛法的觀點來看,一切憂苦,一切問題,是依人類自己而存在。唯有從自己的理解,自己的改善,自己的解決中,才是根本而徹底的辦法。
(3) 問題的分析與推究:一切憂苦,一切問題,依人類──眾生而存在。到底眾生的身心,有什麼問題,而這樣的解決不了?依佛的開示看來,可以歸納為四類:
(A)「欲諍」:「諍」,是不和諧。從內心的猜忌,語言的論諍,到身體行動上的鬥爭,戰爭,都是諍;諍是世間不和樂的別名。為什麼會諍呢?經中告訴我們,「愛欲」是諍的原因。內心有貪愛的煩惱在作祟,所以就不斷起諍,諍就有憂苦。《義品》說:「趣求諸欲人,常起於希望;所欲若不遂,惱壞如箭中」。「欲」,是希望的欲求。但這裡所說的欲,不只是希望,而是與「愛」(貪著)相結合的「欲愛」。如對生活資具──物質的欲愛,男女間的欲愛,家族或國族繁榮的欲愛,一切都是欲愛,而主要是經濟物資的「欲愛」。人而生在世間,衣食住行等資生物,不僅常人不能缺,就是阿羅漢聖者,也少不得。既然是當然的正常需要,為什麼會因對物資的欲求,而引起「諍」,引起無邊的苦痛呢?不要說由於缺少,所以你搶我奪。我曾不止一次的舉例說:兩隻狗臥在地上,有人挑一擔食料,倒在地上。論理,兩隻狗是怎麼也吃不了的,大可以滿足了。然而,食物一到地上,兩隻狗是又吠又咬,邊搶邊吃。無知的狗是如此,文明的人也好不了多少!要知諍的原因在內心,只是依境遇而顯發出來罷了!
《中阿含‧苦陰經》說:「隨其技術以自存活:或作田業……或奉王事。作如是業,求圖錢財。若不得者,便生憂苦愁慼懊惱。……若得錢財者,彼便愛惜守護密藏。……亡失者,便生憂苦愁慼懊惱。……以欲為本故,母共子諍,子共母諍;父子、兄弟、親族、展轉共諍。……以欲為本故,王王共諍,民民共諍,國國共諍。彼因共相諍故,以種種器仗轉向加害:或以手扠,石擲,或以杖打,刀斫。」這幅以物欲為主的鬥爭圖,佛是說得何等剴切!
說起來,這是人人必要的生活問題。人類憑自己的技能勞力,從事農、工、商、學、軍、政……,以取得衣食等生活必須。在現實世界中,不一定是合理想的。求取生活,有時卻求而不得,沒有當然是苦不可言。即使求得了,積蓄而富有了,要怎樣的加以保存,也很不容易。「財物五家所共(王、賊、人禍、災、敗家子)」,是非常容易散失的。保藏已經困難,一旦失去了,不免是分外的憂愁苦惱。為了獲得,為了保存,也就展開了鬥爭。要得到,每不問是否合理;每從損害別人中,達到自己的目的
。既得的財物、權益,為了保持,永久的持有,也就不問是否正義,別人是否因此而受害了。這一切,都是以「欲愛」為根源的。在家庭中,為了自己內心的「欲愛」,連平日最親愛的父母兒女,弟兄姊妹,竟也諍起來了。「欲愛」的擴大起來,就是人與人相諍,家與家相諍,族與族相諍,階層與階層相諍,國家與國家相諍。諍的發展起來,不但是口舌相爭,更利用手、石、刀杖等武器,互相傷害殺戮。現在科學進步,傷害殺戮也大有進步,那就是槍砲、兵艦、飛機、炸彈、核子武器、化學武器。為了求得鬥爭的勝利,什麼都不惜使用出來。佛陀說:為了貪逐物欲,人類──人、王、國,陷入無邊的諍執,無邊的苦惱當中。
生活,是人類所必須的。以知識技能,從事人類需要的事,而得應有的生活資具,應該是人人所能同意的。而事實不完全如此,享用生活資具,而不盡應有的責任,正大有人在。而且,佔有與享受,是愈多愈好,愈精美愈好。論個人是「欲壑難填」;論世間,是造成了有無不平的現象。傳說:古代中亞細亞,有一個國王,與自己的大將軍商量:「我們應先將東鄰的某國,攻擊而加以佔領」。大將同意這一戰略。然後,國王又主張向南部進兵,擊潰滅亡另一個國家。這樣的一個又一個,逐漸消滅吞併了附近的鄰國。大將又問:「大王!把這些國家統通擊破併吞,以後我們應怎麼樣呢」?國王聳聳肩膀說:「啊!以後我們可以歡歡喜喜的,盡情吃喝享用了」!試問:沒有滅亡這些鄰國,難道這個國王,就不能好好地吃喝享用嗎?決不是的,這只說明他在無限的「欲愛」裡,求得自我欲愛的滿足罷了!為了國民的生活,或提倡增加生產,或主張向外發展。為了財富的不平衡,提倡「平均地權」,「節制資本」……。這多少可以改善這一問題,卻不能徹底解決問題,問題在我們自己。而且,國內還可多少維持均平,而國與國呢?大國與小國呢?資源豐富或資源貧乏呢!
人在「欲愛」的指使下,佔有也不一定是為了享受。據說:一位富人,將不需要動用的金寶,埋藏在花園的大樹下。每天早上,總是去看一下,欣賞他自己的,藏在地下的金寶。每天早上去察看的行為,日子久了,引起人的注意,結果是金寶被掘而全部失去。那天早上,他照樣的去察看窖藏的金寶。一見土也鬆了,金寶也丟了,不禁號咷痛哭不已。大家知道了來安慰他,誰也平抑不了他失去金寶的悲哀。那人哭訴說:這是藏金,是這一生用不到的。有人對他說:這就好辦啦!你可以把磚石埋藏在大樹下,認為這就是你的金寶。每天照樣來察看,來欣賞好了,橫豎又不要動用它。這故事有點像寓言,而事實卻儘多如此。不久前,報載美國一位過著乞化生活十多年的老婦死了,在他的破被裡,卻藏有美金貳萬幾千元。大家想,這些美金對他到底是做什麼的呢?求享受、求佔有、求更多的佔有,用不著也還是要佔有。「物欲」作祟,是如何使人成為愚昧的人類,成為鬥諍不已,憂苦無窮的人類!
(B)「見諍」:諍的另一原因,是「見」。見是意見、見解、主見。但這裡的見,不只是見解,而是「執見」,是以自己不完全正確的見解或理論,執為最正確的,希望別人接受的。人類有了知覺、認識,就會有意見,但都不免含有錯亂謬誤的成分。可是人類不大了解自己,即使感覺到自己並不完全正確,也還是固執己見。由於謬誤的見解,引起鬥諍,招致人世間的苦惱。
經上說:「以見欲繫著故,出家出家而復共諍」。這裡所說的「出家」,是釋迦牟尼佛住世時,種種的出家沙門團──六師外道之類。佛以為,一般人為了「愛欲」,追求物欲的滿足,而引起諍執。出家者──宗教界,卻為了「見欲」,各執自己的見解為最上,誹謗別人,而引起信仰與思想上的鬥諍。佛在《義品》中說:「各各自依見,戲論起諍競:知此為知實,不知為謗法」。佛評論說:「若依自見法,而生諸戲論,若是為淨智,無非淨智者」。這是說:如真的那樣,那世人都是智者了!因為人人都以自己的見解為是呀!到現代,一般人不只是為了物欲而諍,也為了思想而鬥爭,「見諍」已不限於宗教界了!
佛教界曾有這麼一則寓言:印度有幾個生盲的人,從來沒有見過象,卻在議論「象」到底是怎樣的。恰巧象師牽著大象走過,見他們在議論,就讓他們摸摸象的身體。大家都說:「哦!原來象是這樣的」。有的說:「象如棍棒」,原來他摸到了象的鼻子。另一位說:「象如畚箕」,他是摸到了象的耳朵。又一位說:「象如牆壁」,他是摸到了象的身體。還有一位說:「象如拂帚一樣」,他是摸到了象的尾巴。瞎子們都以自己所接觸到的,以為象就是自己知道的那樣,而不知道是「以偏概全」,引起的錯謬論斷,象那裡是他們所想像的呢!世事是無限複雜的;存於事相中的理性,又是非常深隱的。我人所知所見的本來有限,帶著錯誤的眼光,卻堅決的執著自己的見解。這不是生盲摸象一樣嗎?多少人打著真理招牌,喧囂競諍,世間怎麼能不是苦惱無邊呢!
意見不同而引起多少論諍,原是不可免的。然而在論諍時,只有自己是對的,抹煞對方的一切,這種「見諍」,就是最嚴重,最危險的思想問題。只有我的意見,我的思想,才是對的、好的,可以存在;別的都是錯的、壞的,不應該存在的:這就是最惡劣的「見諍」。世間是因果的存在,是極複雜的關係的存在。即使有主要的原因,也不是絕對的,唯一的原因。而有我無人的「見諍」,總是探求一最根原的,作為思想的出發點。「唯神」、「唯我」、「唯心」(大乘唯識學,與一元論不同),「唯物」,一切從屬於這一根本的實在;依此以說明一切,作為衡量是非的標準,進而否定不合於自己的一切。
在古代,某些宗教,就是這樣。信者得救,不信者入地獄。不信我,一切善行──個人的德操,對社會的利濟,都沒有用處,而只有入地獄的分。這種宗教的勢力到達處(總是與政治力量,互相利用),以毀滅別的宗教為首要目的。當古代羅馬,接受基督教為國教後,其他的一切宗教,都被徹底的毀滅,絕不容許存在。不許有信教自由,更不許有傳教自由。由於這種宗教的本質,是唯有自己是真的,其餘的一切宗教是偽的,屬於魔的,所以不可能容許第二宗教的存在。在這種宗教思想的支配下,如科學家而有新發明,不合宗教的舊傳統,就要看作異端邪說,死有餘辜!等到基督教分裂為新舊兩派時,由於宗教的獨佔性,不能互相容忍,立誓消滅對方,而造成了歷史上有名的三十年戰爭。長期的戰爭,誰也消滅不了誰,這才向事實低頭,總算打出了一個「信教自由」,「傳教自由」的和平共存。其實,這只是力不從心而已。只要有足夠的力量,可以壓倒對方,就會重溫獨佔的舊夢。近來愛爾蘭的新舊教徒,鬥爭到要英吉利派部隊去維持秩序!這因為否認對方,以為唯有自己能引人進天國;自以為代表真理,能通天國的大道。可是天國沒有進去,卻先引人走向毀滅、死亡。「見諍」是何等的愚癡!何等的危險!
唯有自己是代表真理的,能使人進天國的,這種宗教意識,如被引用到政治上,那就是唯有我的主義是對的,是為人民謀福利的。唯有我這種主義,才能救人、救世界。與此不合的政治思想,都是反革命的,害人害世的。在這種「只此一家,別無分出」的政制下,只有跟我來,信仰我,服從我的指導,執行我的命令,才是值得生存的。否則,不管你的學識、才能,過去對人類的功績,都是該死的東西。這種極端的,宗教與政治上的「見諍」,不正是我們這個世界,混亂苦惱,陷於人類文明毀滅邊緣的根源嗎?
意見,代表自己對事理的一種理解。事理是無限的複雜與深細,自己的那裡就絕對正確呢!如你不妨談談你自己的意見,我也可以說說我自己的意見,大家如有虛心,有同情,能更多的理解對方,也更多的反省自己。相信不用爭得面紅耳赤,或拼個你死我活,不同的意見,可以互相擇取,取長補短,漸漸的融合而表達得更正確些。然而人類大多不歡喜這麼做,而要堅執自己的。如見解而與個人(團體、國家)的利害相結合,那就更加堅執,甚至使用邪惡手段,以維護自己。人類就在這樣的「見諍」下過活。社會上時常看到,年老的父母(或其他的親人)患了病,兒女們每為了請那一位醫生,進那一所醫院,西醫或者中醫,而弄得不歡喜。如不幸而病人死了,可能會怨恨另一人,簡直是被他害死似的。由這種小事,放觀世界大事,大家正就是這樣。本來都出發於救人救世的好意,而結果是堅持己見,演成意氣的鬥諍,加深了人類的苦痛。
(C)「慢」:物質的欲求,是人類生活所必要的;意見也是人類精神生活的重要部分。這都不一定是壞事,何以竟成為「諍」,成為苦痛的原因呢?依佛法說,這是受到內心深處,「慢」的影響。「慢」,如仗著自己的權勢、財力、知識、健康等,以為超勝別人,引起「恃我凌他」的優越感。這是表現於外的,內心深處,還有微細的,根本的慢,就是直覺得自己是對的、好的。有了慢心,不但勝過別人的,就是與人相等的,或者不如人的,也還是不服。縱然什麼都不及人,卻老是不肯認輸,有時還倔強而藐視的說:「這有什麼希奇嗎」?自己明知自己不行,而不肯認輸,還要作出藐視對方的情態,佛法稱之為「卑慢」。內心有了慢,對於物欲,就要求自己多得一些,或者精美一些。如討論不同的意見,希望採納自己的。雖明知自己的見解,並不比別人好,卻不肯心悅誠服,虛心承教,而要固執自己的。在處理事情上,就表現為權力意志,要別人接受自己的指導。欲與見的執著,已經問題多多。加上慢心的推波助浪,而為了物質,為了思想的鬥爭,問題更加嚴重了!
慢,如表現在氏族或民族中,那就是氏族(種族)或民族的優越感。昔日以色列民族,自以為「耶和華」對他們特別青睞,自稱為上帝的「選民」。他們狂妄的,以為全世界非由他們來統治不可。這在《舊約》中,充分表明了這種狂妄的意識。日本人在二次大戰失敗之前,自認是神明的子孫。征服七洋,是神明授與的神聖使命。這種民族的優越感,到了狂妄的地步,而都是從每個人心中的「慢」而來。
民族與民族間,國家與國家間,許多問題,老是解不開的結。人人都有慢心,都要別人服從自己,才感到舒服。以小事來說,如兩個人同去佈置會場,說不定為了某些小事而意見相左,爭持起來。兩人所持的意見,也許差不了多少,只是認為自己的對,希望對方能依自己;這是由慢心而引起的支配欲。家庭中也常有這種現象:丈夫希望妻子能順從他,妻子卻希望丈夫能聽從他的意見。彼此堅持起來,家庭中就難免不協調的氣氛。人人有慢心,在人與人組合的社會中、國家中,就不能免於權力的鬥爭。有的為了滿足自己的權力欲,而不惜採取某些邪惡措施,貽害社會與國家。慢,特別是深潛於內心的,好像並不嚴重,而引發出來,在家庭、社會、國家、國際中,正是世間多苦多難的重要因素。
(D)「癡」:潛在愛、見、慢的底裡,而為庸常心識之特徵的,是「癡」──不明事理的蒙昧錯亂。其中最根本的,是不明無我而起的「我癡」。人人都直覺有我,我是「主宰」的意思。主是一切由自己作主;宰是與自己有關的一切,都要屬於自己,自由的支配一切,是「我」的特性。要求自由的支配一切,要在我所有的無限擴大中去實現(人類的向外開展,根源於此);而不知越是擴大我所有的,也越是受到一切的制約而不得自由。人就是這樣的追求自由,而以還是不自由來結束一生。人人都直覺為有我,人人都有這「主宰」的欲求;不知這種無條件的主宰意識,是愚癡。現代二十世紀的人類,知識發達,可說史無前例。然在這自我──主宰意欲的迷蒙上,我們與原始未開化的人類,並沒有相差多少!
自我的直感,是「我癡」。與愛、見、慢相關,就成為「我愛」、「我見」、「我慢」。「我愛」,不是染著物欲的愛,是自我生命的愛染。染著自己身心,是生存意欲;直到要死亡的那一刻,依然牢牢地染著不捨,老、病、死,也難怪要成為最大的憂苦了!
人類的自我直覺,認識上有著根本的缺陷,這就是直覺為獨立的,與一切事物對立著的主體。所以論究起來,神學家就推論為:永恆的、絕對的主體──「我」或稱為「靈」。在現實生活中,就表現為自我中心的主宰意識,而引發為自主宰他的權力意志。這在佛法,斥之為妄情計執,因為這與事理不相合的。眾生──人類,是精神、物質(「名色」)的和合體。依種種關係條件而形成,也依種種關係條件而延續。人生是無常的人生,無我(主宰)的人生,並沒有固定不變的、常一主宰的自我可得。不能正覺緣起(無常無我)的人生,而直覺有我。這種「我癡」,為「我慢」、「我見」、「我愛」的根源,為「見諍」與「欲諍」的根源。我們自己就是這樣,依自己存在而有的一切存在,也難怪不離憂苦了!
(三) 佛法救濟世間苦厄的原則:人世間的苦厄眾多,問題在我們自己,雖因人與人的關係不同,而形成不同的問題與苦難,而救濟的方法,歸根結底,還得從我們自己的改善做去。生死輪迴中的凡夫,是無法使煩惱斷盡的,然可以設法減少;能減少煩惱,問題也就容易解決,世間的苦難也就減少了。人類可以和樂相處,大家可以過著和平幸福的生活。世間正常的善行,就是救治世間苦厄的要訣。
(A) 對治物欲的愛諍:佛對此有很多開示,主要為:
(1)「少欲知足」:物質欲求是人生所必要的;在眾生來說,沒有欲是作不到的。然人為了物欲的無限追求,而引生種種問題,陷於憂愁苦惱之中。學佛的人,對物欲應持何種態度呢?佛為弟子說法,首先提示了「不苦不樂」的中道生活:反對縱欲,也反對摧殘身心的苦行。在這原則下,佛以「少欲知足」來教導我們。在未獲得前,要提防欲望的過分發展,也就是不存過分的奢望。得到時,要能感到滿足。憑自己的福力,憑自己合法的求得生活,不存過分的欲望,能夠隨遇而安。合法的得到什麼,就是什麼;多也好,少也好,一樣的不失望(失望就痛苦),這是「少欲知足」的真意義。如不能這樣的知足隨緣,縱心逐物,「大欲」「不知足」,那就不是因而引起罪行(非法的去求得),便是身心不安而苦惱了。
在佛教圈中,有些人忘了不苦不樂的中道,誤解了「少欲知足」。於是乎不要穿好的,不要吃好的,越苦越好,自以為修行,也引起部分在家信眾的崇敬。不知「少欲知足」的真義,是淡泊隨緣。從前釋尊在世時,對佳餚珍饈的供養,固然欣然接受;而三個月以馬麥充饑,也照樣恬然而過。外出時,在荒郊野外,席地而宿;到了祇園,住於莊嚴的精舍。遇到什麼就什麼,得到多少就多少,佛的隨緣而安,才是「少欲知
足」的模樣。要知道物資的獲得,有應該遵循的正軌,而不是憑自己的欲望而可得的。例如望遠,如處身平地,或住在屋裡,那怎麼眺望,即使望得兩眼發酸,也看不到遠處。如走著上坡的路,漸漸的登上山頂,那就一望而一切都在眼底了!佛要我們少欲知足,是要我們不因過分欲望而焦渴不安,不因欲望而走上罪惡,製造紛諍,並不是要我們永久的貧困。「少欲知足」,也是儒、道二家所重的,而佛說具有更深的意義。如人人依此而行,則人與人間因物欲而生諍執的問題,必然減少。擴大來說,國際間侵略與剝削的禍害,也一定隨著減少了!
(2)「正命」:這是佛法「正道」的重要項目。不論出家在家,都必須依此而行。「正命」,即正當的經濟生活。人不能離衣、食、住、行而生存,這都有賴於物資,及代表物資價值的金錢。人的經濟生活,要如法的來,也要合法的去,怎樣才算合法呢?(政治上)法律所准許的,佛法所許可的,就是合法,合法的就是正命。依佛法,應付出而沒有付出,如偷漏或滯納捐稅,由此而節省多餘的財物,就不是正命──「邪命」。或以不正當的方法,取得財物,如利用職權,貪污舞弊;又如大斗小秤,巧取豪奪,吞沒寄存……,由此而得的財物,統是邪命。這大都是國法所禁,佛法所認為是罪惡的,等於偷盜。所以,不論士農工商,不論從軍從政,不論在家出家,凡不依法而獲得的,皆屬邪命。如大家都能依法修學,過著合法的經濟生活,守法知足而無諍,那因經濟而產生的種種罪惡,種種苦痛,也就自然消除了。
(3)「利和」:在佛法中,這本是為僧團所制定的,有深廣的意義與內容。從字義「利和同均」來看,利是財利,經濟生活。凡吃的,穿的,用的,僧團中每一份子,都有享受「四方僧物」(公有經濟)的權利,都能得到合理的平等待遇。從前叢林中,和尚與住眾,一起過堂(吃飯),同甘共苦,就是這一原則的實踐。如經濟受用的距離太遠,必形成貧與富,有與無,苦與樂的強烈對比;必激發不平的戾氣而造成紛亂。任何集團,如因利不均而引起內部不和,遲早必遭崩潰。一個國家,如國內貧富過於懸殊,必造成嚴重局勢:國內的禍亂,或引起外來的侵襲。古人說:「不患寡而患不均」,正是同一看法。本來,人的體力、智力、能力,各不相同;享受財利的能力,也不可能完全一致。但生活在共同的社會中,要過著和樂的生活,在物資享受上,要儘量作到大家都能維持生活水準(均),使財利不致相差過遠。人是有物欲的,如不均必心懷不平,引起鬥諍。反之,保持財利的均衡,爭端就少,苦痛也就少了。「利和同均」,從前是僧團所應遵守的;而現在看來,這是社會經濟所應共守的大原則,應該作為理想以求其實現的。
(4)「施與戒」:布施與持戒,是佛法的熟悉名詞。特別是在家學佛的,布施幾成為必行的義務。布施的意義何在?佛法所說的布施對象,或是可尊敬的,如孝養父母,奉事尊長,供養三寶等。或是可悲憫的,如貧窮,鰥寡,孤獨,殘廢等。以現代語來說,即慈善事業,或福利事業的布施。佛法所說的布施,意義深長,非僅財物的施捨而已,唯一般以財物為主(布施的最高意義,是為人而能犧牲自己的一切)。富有者,在生活必須外,經濟上有餘裕力,應予貧窮孤苦,或因天災人禍而受難者以援助。古代有修橋樑,開道路,義學等施設,也都是財物施捨的對象。從效用來說,布施可使貧富不致於過份懸殊;窮困者得到救濟,也不致陷於苦難,或引起諍亂。而布施者能養成損己利人的品格,不會作物欲的過分追求。古代的印度(中國也曾經有過,只是有些變質了),有稱為「無遮大施」的,國王大臣等將富餘的財物,盡量的普濟人民。凡財物的布施,均含有減少物欲,節制物欲的意義。如物欲而受到限制,那因物欲而引生的諍執與憂苦,也必然減少,而同得和平與安樂了。
以基本的戒來說,是五戒。五戒中有「不與取」──盜戒,就是針對物欲的非法行為。佛法所說的盜戒,正如上面的「正命」所說的:不應取而取,固然是盜;應付出而不付出,也是盜。總之,凡屬不應得而得的,都名為盜。所以能切實奉行盜戒的,必與正命相符合,其他殺生戒,妄語戒等,多數也與物欲有關。佛法針對物欲引生憂苦而立戒,能依戒持行,避免由物欲諍競而引生的憂苦,就是促進人世和平與安樂的好方法!
(B) 對治偏執的見諍:說到偏執,偏見,可說是人的通病,每就所見的部分,作為全體;或以自己錯誤的認識,執為正確。由於種種偏執,自以為是,形成思想問題;發展擴大,甚至成為世界和平的莫大威脅。對治偏執,佛陀是一貫採用「緣起」的立場;緣起即「中道」,中道即不落於(兩端的)偏見。
佛在世時,當時的外道,有種種偏執:或執為常,以身命為常住不變;或執斷,以為一滅永滅,更不受生。或執一,以為身與命(我‧靈),宇宙萬有,是同一的;或執異,以為身與命,宇宙萬有,是有不同實體的。或執一切從神所生,或說一切從微塵(物質)生。這些,不是偏這,就是偏那,不能正確理解事理的真相。佛法:「離此二邊說中道。……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等。這就是緣起論;唯有依緣起的正見,才不致落入兩邊,而從種種偏見中脫出,得到中道的路線。
說到緣起,意思是「為緣能起」。人生宇宙的任何一種現象之生起,絕非孤立的,突然的,而是依種種關係條件(佛法中名為因緣)的和合,循著必然的法則而生起與散滅的。所以任何現象,都不可作為孤立的去理解。不可抓住一點,以為一切由此而生,而忽略整體的,延續的與相關的觀察。一切依因緣和合所成,因緣是極複雜的,沒有單一因。佛從種種關係去了解現象,所以能超出二邊,得到中道。中道就是恰恰好,恰到好處,最正確的方法,最正確的理論。
茲舉例來說:如看「見」,是一種現象。一般人以為眼能見;雖然隨俗是可以這麼說的,而實際卻不止如此。佛就事論事說:能成為「見」這一事實,是有種種因緣的。1.有能見的眼根,眼根是生理的,以現代名詞來說,是視覺神經。視神經接觸某一事物,引生印象,這眼根是見的主要條件,但不是唯一的條件。2.要有所見的對象,若沒有對象,怎麼看也見不到什麼。如沒有對象而看到什麼,那眼根也就有毛病了。我們人類的眼根,是有共同性的。人人見到如此,雖所見的對象,究竟是什麼,研究起來,頗不簡單;但常識告訴我們,對象(境)是不能說沒有的,沒有是不能見的。3.單是眼見,如攝影一樣,留下印象。但我們能見到這是什麼,那是什麼,這不只是留下印象,而是能主動的分別這一印象。這就是識(分別),如沒有分別的心識,而僅有眼根與境界,那是不能成為明確的「見」的。4.有了根、境、識,還不一定能成為見。因為根是根,境是境,識是識,彼此不相關聯,怎能成為見呢?能使眼與境界相觸對;依眼根而發眼識;眼識能了境界;根、境、識三者綜合相關的活動,是有賴於「觸」,觸是使三者和合,從三和引起的心理作用。5.還要有一種注意力(作意)──傾向於對象,才能明確見到。否則「心不在焉,視而不見」,還是不能成為「見」這一種現象
。上面約「見」所需的種種因緣說;其實因緣多得很,如光線,空間等都是,只是不太重要,也就不說罷了。從緣起的觀點去了解現象,就不會偏於一邊,不致以為有眼就能見,或有心就可見。佛陀始終以緣起來闡明中道,因為除了緣起,就沒有中道可說。
例如人,有生理的,物理的,心理的因素,佛陀的分別,人(眾生)總不外乎根,境,識──十八界的總和。人的活動,具有多方面的因素,佛從不將人的一切,歸結到物質,以為一切都由物質而生。雖然佛法中,說唯識,說唯心,似乎與一般的唯心論一樣。其實,依唯識學說,一切現行(現象)由於種子,而種子也不外乎根、境、識的種子;從十八界種而生一切,並不是只有心識,由心生出其他的一切。所以世間的學術思想,種種見解,以為唯這唯那,都是執著一端,以部分為根元,來說明一切,違反緣起的正見。佛所說的緣起觀,不是武斷的,而是就事論事,闡明緣起的事相,不落二邊。也就因此,能更深刻的通達緣起的本性。如能對緣起說而有所理解,就不會陷於偏見;佛就是依緣起以掃蕩一切偏見,依緣起以顯示中道的。緣起中道,是極深極廣的,非三言兩語所可說盡,現在只能略說點滴而已。
(C) 對治慢:人人都有慢心,每直覺得應該超勝別人。慢心如發展過分,就會在物欲上,意見上,要凌駕別人,騎在別人的頭上。佛法以「平等」來對治「慢」病:眾生是平等的,勿以為自己(或自己民族,自己的國家)是特別優越的,非勝過別人不可。佛出世時,印度的神教,假借神權,以為人類有四大階級。當時的宗教──婆羅門(如以色列的利末族),武士(王)階級──剎帝利(如以色列的猶太族),勝過一切,而以首陀──無恆產的農工,及被認為低賤職業者為賤族,連宗教上也得不到平等。種族的偏執,達到極點。佛為此而宣說平等,反對人為的階級制度。認為知能與職業,即使有不同,然人類的本質是平等的,將以行為(道德或不道德)以決定其為高貴或下賤。個人或民族,有時比較優勝,但沒有永久性,絕對性,這只是種種因緣所造成的,某一階段的情況而已。唯有不斷的行善,不斷的增進,才會向上而不致墮落。暫時的優勝,都值不得憍慢,何況一般的呢!如大家能確立眾生平等,人類平等的觀念,就能克服慢心,至少也可以減輕慢心了。
人的慢心,在受到欺侮或誹謗時,最難控制。平時開口閉口,「忍辱」,「忍辱」,但事到臨頭,是否真能忍辱呢?如碰到一位強壯有力的人來欺侮我,打又打他不過,莫奈何,只好忍了吧!一般人,在遇到對方的權勢大,財富大,氣力大,在無可奈何的情形下而忍,這算什麼忍呢!真正的忍,是他欺侮你,對不住你,但他什麼都不及你,你有足夠的力量對付他。而你卻能容忍他,認為他的本性,與我一樣,只是一時糊塗,或在惡劣的環境中受到熏染,不必與他計較。能在這樣的情形下,容忍對方,才是真正的忍了!忍,也要有慈悲心才得,確信人類平等,休戚與共。當沒有快樂時,要以慈心來普利眾生。在苦痛中,要以悲心來拔除其苦厄。對眾生的苦痛與快樂,流露出無限的關心,利濟他都來不及,怎麼因小小的不忍,而還要打擊對方呢?有平等觀,有慈忍心,傲慢心也就可以減輕或降伏了!這一下,世間由慢心所生的憂苦,也就可以減輕或消除了。
(D) 對治愚癡:佛開示我們,對治愚癡,要有正確的知見(智慧)。偏見由愚癡而生,離愚癡就是正見。這裡說的智慧與正見,是人生的智慧;對人生有正確的見解,才能踏上向上向光明的人生正道。在正確的見解中,1.須知道「有善有惡」:確信我們的身心活動──思想與行為,有善有惡,有道德的不道德的,這是建立人生正見的基礎。王陽明說:「知善知惡是良知」,也是以知善知惡為心中「良知」的基本。我們必須能明辨善惡,善的應作,惡的不應作,這是針對愚癡邪見的第一著。2.不僅要知善知惡,更要「知因知果」。這是業因感報(果),也即是緣起的道理。善心善行,必定有善果;惡心惡行,也必定有惡報。即使目前未見果報,其善惡的果報,必會在因果成熟的未來而到來。道德與不道德的行為,自我負責,無可逃避,一定有報。這知因(業)知果(報)的正見,能引導自己走向離惡行善的正道。3.此外,還應「知凡知聖」:我們都在生死輪迴中,受善惡業力所束縛,或生人天,或墮三惡趣,不得自在。如不得解脫,將永遠在生死死生中流轉受苦。幸而生死可以解脫,除受生死苦的凡夫以外,還有超越生死凡夫的(出世間的)聖人。我們必須確信有聖人:如依正確的方法(正法)而切實修行,可以脫離生死而成聖人。佛,菩薩,辟支佛,阿羅漢等聖人,不同於我們凡夫,有無數功德,非我們凡夫的境界。這樣的了解,信仰,會使我們在人生的善行中,種下解脫善根,而有進向聖人的可能。
上來所說的,是世間的正見。有這樣的正見,是世間的善人,也可說世間的賢聖。然只是這樣,還是不夠,因為這雖能善化人間,減少社會的罪惡,多少解除人類的憂苦,還不能解脫生死的束縛。所以還要有不共世間的,出世的正見,這就是從緣起法則中,理解個人、社會,以及一切的實相。淺近的說,世間沒有孤立的,靜止的,一切是相互關係中不息變化的存在。從無限複雜的人生中,確知前後延續,自他依存的自己,是因緣和合而有,沒有實性可得。所以主宰一切的我見,是妄情的計執。萬有的存在,也不例外。緣起法是無常性,無恆、無定、無常的必定是無我的。知道無我,就不應以自我為中心,就會尊重別人,與人和諧共處。佛為眾生說法,宣說「緣起無我」,作為佛教思想的特質。無我正見,能治眾生無始以來的病根──自我中心的錯見,要大家以無我的實踐來利益眾生。如以無我精神來處世待人,自然是正確合理的事行。不固執己見,也就不會因我、我家、我族、我國,而引起人間的無邊痛苦了!
(E) 人世憂苦有待佛法之救濟:人世間的種種紛亂,種種憂苦,使我們不得安寧,這是世間的現實。生在這個時代的人們,相信都能深深的有著這樣的感覺。儘管世界有這麼多人,自稱能救世界,世界卻愈救愈險惡了。有些人以為:世界之所以紛亂,你搶我奪,無非因物資的不足所引起。其實,今日世界產品豐富得很,有些物資過剩,根本用不完。然在過去生產不發達的時代,人類所過的生活,未必有這麼多的憂苦。如今經濟繁榮,物產豐富,我們並不曾因此而解除憂苦。以生產發達的美國來說,他們的憂患,他們的困擾,不一定比我們少。所以生產發達,物資豐富,還是解決不了問題的。
另有些人以為:世間的罪惡混亂,由於人類知識的愚昧,所以促進文化發達,人類知識進步,是解決一切問題的根本辦法。然以現代的情況來看,人類的知識,科學的進步,都是突飛猛進。什麼人造衛星,什麼太空船登陸月球,知識是不能說不進步了!可是知識進步,問題並未得解決。反而人類的憂患與日俱增,世界的和平深感威脅。知識進步,科學領先,飛機不能說不好。載人物越洋飛行,使人與人間的距離縮短。可是,飛機雖好,而使用飛機的人,卻用之戰爭,殺傷的威力也增強了。原子、核子的發明,儘管高唱「和平用途」,而有使世界走入毀滅的危機。所以知識的進步,也不一定能促進人類憂苦的解除。
還有些人以為:人與人間的組織不夠嚴密,一盤散沙,缺乏團結。如有嚴密的組織,世界可以統一,問題當然也可以解決了。說到組織嚴密,也未必盡善。如某些集團,組織的嚴密,不在話下。忽而又搞出兩個來對立,你罵我吵,鬧得不可開交。你組織嚴密,我也組織嚴密,生活在這個嚴密組織中,問題也越多,人世的憂苦,也就越加深了。
物力、知識力、群力(控制力),近代是非常的發展了,而人世間的憂苦呢?近見有人說:世界上,沒有其他的能毀滅人類,唯有人類自己能毀滅自己!這句話多沈痛,多麼能使人反省!唯人類能毀滅人類自己,也唯有人類能救濟人類自己:歸根結蒂,只是人,這是合於佛法觀點的。個人不好好的作,個人就受苦難。家庭不好好的維持,家庭就多苦多難。國家不好好治理,國家就多苦多難。以此,全人類不改變方針,走一正常的路子,全人類的苦難多著呢!佛法是真能救治人世憂患的良藥!佛法的正確性,就是將一切問題,歸結到我們自己。因而,真要拯救世界的擾亂,救濟人類的憂苦,唯有信仰佛法。不過,單是信仰,是不夠的,必須了解佛法,對佛法的精神與義理,用到自己的身心上,用到家庭上,用到社會政治上,用到物資上,知識上,團結上,才能達成這救世的大目的(應用/實踐佛法)。
為此,對現實世間的憂苦,人類自相毀滅的威脅,特別勸請信佛同人,大家發菩提心,行菩薩道,實踐佛法,發揚佛法,使正法的聲音,充滿世界的每一角落,使人類遵循佛法而走向正道,將人類從自我毀滅的邊緣救過來。諸位!現實人間的憂苦,正等待佛法的救濟!
摘錄自:印順導師《佛在人間》pp.165~204。
南無大願地藏王菩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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