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0月14日 星期二

佛法是救世之仁 (下)

                                                        佛法是救世之仁 (   印順導師

自有歷史以來,人禍天災就從未間斷。因為人執著這個「我」,而造作種種鬥爭、悲劇!印順導師這篇著作歷久常新,值得大家再三耐心細讀思惟,從中定能獲得寶貴的佛法啟示,面對和改善此動盪不安的人生。

二、身心充滿憂苦的解脫

        () 苦的辨析:現在,再就個人的立場,來說個人憂苦的解脫。首先,對憂苦作一番辨析:
   
        (1) 三類七苦:生、老、病、死苦;愛別離、怨憎會苦;所求不得苦:這是佛法一向的分類。經上說了這七苦,接著說:「總略言之,五蘊熾盛苦」。五蘊熾盛是總苦七苦是別苦。如總別合起來說,就是平常所說的八苦「求不得苦」,主要是對外物所引生的。或是財富,或是名位,別人擁有的,自己卻沒有。盡力去追求,求又求不得,由求不得而引生愁苦,極其普遍。進一步說,求不到,固然是苦;而求到了手,等到你不要也不行,想丟丟不掉,管又管不了,那真苦呢!對家庭、國家有責任感,而後繼無人,想放而放不下去,那是多麼苦呀!「愛別離」「怨憎會」,是恰好相反的苦,是對眾生──人類而引生的。兩人互相怨恨,不免苦惱,如各走各的,豈不很好!可是冤家路狹,偏又聚在一起。如反目的夫婦,互不協調,礙於兒女或其他原因而不能分離。合又合不攏,分又分不開,日日相對,真是苦不堪言!在社會上,也多怨憎會苦的實例。對自己有恩愛的,如父母、兄弟、姊妹、夫婦、兒女,乃至知心戚友,一旦生離死別,那種痛苦,非身歷者難以體會。「生、老、病、死」,從自己身心的變化而來,更是無可避免的事。病、死姑且不說,老苦是易於體會的。就生理上說,步入老年階段,一切身心機能,逐漸退化:眼花齒落,耳聾口鈍,行動緩慢,老態龍鍾。這是生理的自然,而老來所最感苦惱的是:當人出世時,可說什麼都沒有,隨年歲的增加而增加,似乎非常有意義。可是中年以後,一切走下坡路,一切隨著年歲的增高而衰退,到了最後,變得什麼都沒有了。老去情懷,孤寂如鶩,越來越不對勁,卻又奈何他不得!人生的光輝,熱鬧,到了老幕垂下,一切都黯然失色了!
       
        舉例來說:嬰孩初生,話都不會說。等逐漸長大,知識日開,隨著年歲的增加,學識也隨之累積增高,學識與經驗,進展到成熟階段。由於生理衰退,記憶力開始差了。老年人喜歡說老話,講了又講,重複囉囌,原來他眼前事物,迅即遺忘,而少壯的事,猶在記憶中。到了八十以上,多數是隨見隨忘。我家鄉有句話:「老小,老小」!形容老年人與小孩差不多。年老的遲鈍無知,與兒童的幼稚,是那麼的近似。有些到了老邁,你說他「人瑞」,其實他是知識經驗,幾乎大都喪失了。老,接受這殘酷的現實,真有說不出的悲哀呢!

        再說權力:小孩什麼也沒有,隨父母的意旨而生活。年紀長大,開始自主的活動。一旦成家,就是一家之主。創立事業,當了什麼經理,董事長,更掌握了這一機構的重要決定權。如從軍從政,做到軍政領袖,那更是從心所欲(「王」,也就是「自在」的意思)。可是好景不常在,步入老境,權勢總會因年高而失去。一旦失去權力,內心泛起的悲哀,實不足為外人道。家庭中,掌握財權的,要如何使用,便如何使用。然一旦老了,身心衰退,無法繼續掌管(老到連簽字都成問題時,不能不放棄權力);或在家人的壓力下,將財權移交子女。如要用錢,得伸手向兒女索取。爽快的給你,當然是好的。如推託拖延,或不理不睬,這種仰人鼻息的滋味,實難以消受。主持事業的,權力一放手,一切都變了。一向奔走前後,報告請示,現在是不再來了。「門前冷落車馬稀」,難免有世態炎涼的感歎,這是老苦的又一面。昔日佛教的大護法阿育王,到臨終時說:我僅有的自由施捨,是半個庵摩羅果,其他是一概無能為力了!原因是年紀老了,政治上的權力,受到王子及大臣們的把持。「老苦」,貴為帝王,也照例不免。民國三十六年(1947),我到過浙江慈溪的西方寺。這裡曾是太虛大師的閱藏處,興起我瞻禮憑吊的念頭。我到西方寺,正逢水陸法會,一位八十多歲的老和尚,坐在椅子上,椅前放一滿盛紅包的盤子,在那裡散嚫錢。我心裡想,年紀這麼老,何苦要管這些瑣事!後來到另一寺院──淨圓寺,該寺住持與我談起:那位老和尚退居了三次,可是一經交卸寺中職權,就感到不對,連外出坐「元寶籃」(寧波一帶的轎子),也作不得主。於是將新方丈推倒,自己再度復任。復任不久,又感體力不支,難以勝任,於是又選新方丈。這樣的一而再,再而三,最後還是自己在那裡支撐。心又放不下,力卻提不起,這真是老人的悲哀。常見老年人,將家事移交兒輩,每不免埋怨:兒子對自己不起,媳婦不孝。其實,這只是老年失去權力,不得自由作主的悲哀。
   
        年老了,兒女長成,都要獨立自主而去,不再有孩童時依依膝下的那種情景。昔日常相陪伴的眷屬,逐一散去;知心的朋友,一個個的相繼死去。老朋友越來越少;年輕一代,生存在另一天地中,與年老的格格不入,老年人是難得有青年朋友的。孤寂的悽苦,向誰傾訴(美國人與兒女分居,老年特別悲哀。中國人含飴弄孫,小兒女倒還與老年人合得來,多少沖淡一些悲哀)!唉!財富、權力、知識、健康、眷屬,從前擁有過的一切,年老了都將全盤退失。過去的一切呢?老苦、病苦、死苦,是人人所不能免的,隨著年齡的增長而終於到來。

        (2) 身苦心苦:再分二大類來說。經上常說:憂悲苦惱,一般來說,這都是苦,沒有太大的差別。然經文所說,有不同的意義。,是意識上所感受的苦;較平時所說的憂愁,憂慮,意義要廣一點。為未來事擔心,固然是憂;即當前的境界,引起不稱意的感覺,非生理所引生的,與意識相應,都名為憂。,是悲哀,悲傷,也是與意識相應的。內心因某項事物的無法獲得,或得而復失所引生的不稱意感──如權威的喪失,經濟的耗散,眷屬的分離,年華的消逝,名譽或其他的蒙受損害,這一類的憂苦,統稱為悲。悲是與意識相應的,比憂的情形更嚴重些。什麼是苦?是與五識相應的,如口渴,饑餓,冷熱,肉體受創傷等,直接由生理關係所引起的,就是苦。惱,是由生理所引起,苦到極點,劇烈的痛苦,內心焦灼如焚。嚴重起來,吃不下,睡不著,坐立不安,名為。這「憂悲苦惱」,可分為兩類:憂悲屬於心苦,苦惱屬於身苦。
   
        身苦是由生理所引起的苦,雖然身體強弱,抵抗力不等,反應的苦不完全一致,但大致說來,是人人一樣的(都會有苦感的)。如饑渴,創傷,疾病,身苦的感受,大致相同。心苦,或也由物質所引起,但是間接的;或直接由憶前想後等而引起。引起的對象,儘管相同,而感受的苦痛,程度的深淺,因人而異,甚至相反的感到喜樂。舉例說:中秋的明月,喜歡他的人多。有人逢此佳節,還有賞月的雅興,感到無限的快樂。然同是一輪明月,有的卻不見則已,見了反生痛苦,甚至泫然淚下,無限悲傷。所謂「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原來他看到中秋的明月,激起思家之情,想起父、母、妻、兒,都遠在天涯海角,而自己卻流落異鄉,雖逢佳節,也不得一敘天倫之樂。佳節與明月,帶來了感觸憂苦,所謂「每逢佳節倍思親」。可見同樣的明月,使人有不同的感受。這種憂苦,與生理不相關,與對象沒有必然關係,視人所引起的感想而定,這是心苦。再舉例說:有人聽說某人在背後詆毀他,聽了焦躁不安,內心感到莫大的委屈;過了多時,心裡還忘不了。也有人聽說他人背後誹謗,卻無動於衷,付之一笑了之。同樣的一句話,有人聽了苦惱不已,有人聽了無動於衷,這可見引生的感受,是因人的心境而異的;這樣的苦,就是心苦。以世情來說,最大的痛苦,莫過於臨死對眷屬財物的戀著不捨。然平時於佛法有相當修持的,能在這緊要關頭,泰然而去。同是瀕臨死亡,卻有不同感受,顯示了心苦確是因人而異的。所以身苦大致相同,而心苦卻人人不同;學佛的人,應分別二類苦痛的差別。

    (3) 空虛與幻滅的感覺:文明的進步,物資的豐盛,醫藥的昌明,甚至政治修明,天下和平,而人類的內心深處,所有空虛幻滅的不安,還是解決不了的,也就是不能免於憂苦的。幻滅,從「欲望」的不能實現,不能保持而來。在年輕時,對前途都有美好的憧憬,熱切的希望,想達到理想──那怕是多少好一點的目標。如希望未來的事業,有輝煌的成就,成一位富有的人;希望將來能得到如意眷屬,有個美滿的家庭。從事政治生涯的,希望能實現自己對政治上的抱負,或作個出眾的領導者。總之,即使是極平凡的希望,人都是有個金色的夢,希望在人生旅途的前進中,能有更光輝的一頁。可是事實上,卻不能盡如人意。可能成家以後,兒女成群,為兒女辛勞終身,而家庭卻不見得幸福。可能未來的事業一籌莫展;或者有了相當成就,又踏上了失敗之路。特別今日是個善變的時代,社會上不少發跡快,而垮台也快的實例。如果年輕,跌倒再爬起,失敗為成功之母。如年齡進入老年,受到這種挫折,那只有失望一途了!如晚年而家庭破碎不堪,希望從何而來?身體有殘缺的人,如聾盲,四肢不全,小兒麻痺等,更是前途一片灰黯。種種的內心悲哀,痛苦無比。有人外表上滿不在乎,可是當他午夜夢迴,思潮起伏,也難免沮喪了。尤其是,不論家庭如何圓滿,事業如何成功,一旦衰老到來,往日多彩多姿的好景,一幕幕重現心頭,但可追憶,不復再來。人生的希望,如泡影的幻滅。這種幻滅的感受,是現實不過的。人在失敗後,年老時,多病時,從幻滅而來的淒涼悲感,是何等深切!
   
        有幻滅感的,內心必定有空虛感。空虛感與幻滅感不同,從欲望的不能滿足,永不滿足而來。有空虛感的,對世間任何事,都不能滿足,只感到無可奈何,一片茫然。久了,覺得什麼也沒有多大意義。活像水上浮萍,東西飄蕩,沒有著落似的。然人已生在世間,又不得不活下去。吃飯,工作,睡覺,對生活的一切,是例行公事一般。空虛茫然的心情,常湧現在心頭。人生經驗告訴我們,忙碌緊張的生活,是不大有空虛感的(因為他的心情有所專注了)。迨工作結束,靜止下來,空虛感每無聲無息的侵襲而來。每當夜深人靜,不想則已,一想就感到空虛。有些人歡喜玩,有的人為了苦悶,去過鬧烘烘的,刺激的生活。燈紅酒綠,舞興方酣,越是夜深越起勁。可是到了曲終人散(或是一醉醒來),拖著疲乏的身體回去,還是一片空虛,湧現心頭。人是不怕忙而怕閑的,經常忙碌,日子也容易打發。空虛感的憂苦,無隙可乘,連身體也會健康些。一旦空閑下來,無所事事,越是無聊,越多妄想。儘管說忙得討厭,可是一閑而問題更多。心無著落,煩惱接踵而來,閑才真討厭呢!我們學佛修行,一般總以為清靜無事的好。如內心不得充實,清閑了問題更多。有人閉關,而非鬧著出來不可,再也安不下去,空虛感就是重要的因素之一。
   
        凡夫有說不完的憂苦,而屬於心苦的,都是煩惱作怪;幻滅與空虛,是最深徹的憂苦了。心理上的苦受,是隨年齡而有深淺差別的。越是年老,幻滅與空虛,越是體驗深切。老年人進求宗教的歸宿,原因也就在這裡。世間一切都無法安慰自己,那唯有求之於宗教了。佛法著重於了生死,還是為了這個。從前禪宗二祖──慧可,當達摩東來後,就去初祖處,乞求安心法門。可見二祖的參學,為了內心不安,心有不安,就是潛伏在內心深處的憂苦,無法了脫。所以學佛修行,主要的目的,是解除這人心深處,一切所不能解決的憂苦。那要做到內心充實,不論貧與富,不論健康與衰弱,不論受到什麼打擊,乃至就是老死來臨,也一樣的不受影響,心安不動。能這樣,修行也可說到家了!了生死,也才有實現可能。到這時候,動靜一如,即使什麼事也沒有,也不會空虛,引起重重煩惱。如修行而滿腹憂苦,心不平安,那修行也還沒有入門呢!
   
        (4) 不滿足與不安定:上來說了這麼多的苦,到底什麼是苦,為什麼會苦呢?可舉兩點來說:
        1. 欲望的永不滿足:古語說:「欲壑難填」,說明了苦的一面。欲,就是五欲──色、聲、香、味、觸,對此五塵境界的希求,是(與愛相應的)欲。希求物欲,不但求多,而且求好,如形式的美觀,滋味的可口。還有男女間的性欲,對自己生存的欲求──生存欲。欲是直往無前的,不斷的希求,由於欲望的不能滿足,苦惱就由此而生。如欲求金錢,孩子的欲求不大,也許十元就心滿意足了。可是人大了,愈多愈好,希望成千上萬的。真的成了百萬富翁,還是不滿足,到底要怎樣才滿足呢?連自己也說不出來(自己以為多少就滿足,到了多少,又不夠了)。事業蒸蒸日上,愈來愈發展,還要更發展,永遠地想擴展。研究學問的,愈研究愈覺得不夠。政治上的權勢,也是這樣。人類的欲望,如口渴而飲鹽水,愈渴愈飲,愈飲愈渴,永不能止渴一樣。人心(與欲相應的心)如馬的奔跑,前蹄才到地,後蹄又早已提了起來。一匹脫韁之馬,不容易停止下來。世間的進步,可說靠了這股力量;可是這麼一來,男女、老幼、貧富、智愚,在不斷的進步中,也永久在憂苦中。人生有那永不滿足的欲望,又怎能免於憂苦呢?
    2. 事物的永不安定:以現實的情況來說,在人生的境遇中,不完全是苦的。人們嘻嘻哈哈的情景,不也到處可見嗎?依佛法,也有「苦受」,「樂受」的差別。人生不只是苦,為什麼佛又說「人生是苦」呢?佛說「人生世間是苦」,是有特殊──深一層意義的。我們的心也好,我們觸對的境也好,都是生滅無常,不息變化的。不徹底,不永恆,終於不能免於憂苦。所以從一切的生滅變化中,說「無常故苦」。能知道這一道理,才會對「人生是苦」,有正確的認識。苦(或樂)是存在於心與境所發生的關係上的。看到了什麼,聽到了什麼,接觸到了什麼,想到了什麼,如境界而不適合於心的希求,苦就起來了。如天氣寒冷,希望回暖若干度。如天氣真的回暖多少,適合需要,我們的身心立刻感到喜樂。相反的,如天氣原來溫暖,熱度一直上升,身心不能適應,就會感到不舒服。可見客觀的「境」界,與主觀的身「心」,一經發生關係,苦或喜樂,就看是否適合當時的情景而定。當飽食後,有人勸你多吃一些,即使是珍饈在前,不但不會感到快樂,還會引起不適意。如正在饑餓,那怕是麥飯一碗,也是香甜可口。所以,苦(與樂)是因緣和合而有,存在於心境的關係上。人生雖有無數的喜樂,而心與境卻都要變化,而不一定心境相協和。舉例說,今天桌上有碗羅漢菜,吃了感到很好吃,希望明天再吃到他。明天又有羅漢菜,那當然很好。假使第三天、四天,一直下去,老是羅漢菜,見了就引起厭惡,美味的感覺也早已消失了。這因為心(以欲)求變而境不變,與心不相合,就引生了苦受。有時,心所想求的,真的得到了,引起喜樂。在內心還沒有希望變化,也就是心的要求是繼續保持,而境卻變了。如錢丟了,或幣值下跌,心求安定而境卻變動,當然又是苦了。心希望變而境沒有變動;心不希望變而境卻變了。心與境,都在無常生滅的過程中,只是在生滅相續中,變化得快或慢些而已。無常,就沒有安定,沒有永久,人生自然是多苦,是苦了。總之,欲望的永不滿足,世事的永不安定,不滿足,不安定,人生怎能免於憂苦呢?從這點來說,苦,當然是苦的;就是喜樂,不是嫌他不夠,就是不能不失去。「諸行無常」,這是現象的真實;「無常故苦」,那是佛陀甚深智慧的論斷了。
   
        () 解除憂苦的原則:世間是充滿憂苦的;引導眾生離苦得樂,就是佛法的目的。然憂苦又要怎樣去解除呢?先來說解除憂苦的原則。
   
        (1) 增強適應能力消除憂苦原因:要解除憂苦,必先找出憂苦的原因。如治病要知道病的根源,才能對症下藥,霍然而愈。知道憂苦的原因,改變他,取消他,這是佛法解除憂苦的根本立場。唯有依循這一方針,才有解除憂苦的希望。所以佛說四諦法門知苦以後,就說苦集──引起苦的原因。上面說到,苦是成立於(身)心與境的關係上,因緣和合,沒有一定性。別人以為苦,在我可能是無所謂。如手提三十斤重的東西,平時沒有習慣,就感到辛苦,痛苦不堪。如作強身運動,下一番鍛練功夫,體力增強了,三十斤還是三十斤,可是拿在手裡,輕鬆得很。這就是適應能力增強,足以解除憂苦的證明。人類的一切憂苦艱困,應從苦痛原因去解除,也不能忽略自身適應能力的增強。
   
        (2) 他力救濟自力改造:脫離憂苦,世間法與佛法,同樣的有依賴他力及自力更生的二類。這是有相互關係,但也有偏重的。以世間法說,我要作一件事,事情並不容易,除運用自力外,還要他力的幫助,事情才能容易成就。在這二種力量中,應以自力為重。若自己不努力,不爭氣,別人也無從幫助。如身體有病,須醫藥,或輸血等救治,這是他力。如病況陷入無可挽救的地步,即使施以各種手術,藥物,也難以挽救。原因在體內的機能崩潰,失去了自己生存的可能,那就非任何他力所能救了。在宗教中,也有因信得救,一味的依賴他力;也有依自力,唯自己能救自己。佛法中,形式上也有這二類。一般信佛的,希冀諸佛菩薩的加被,護佑,這是他力。然佛菩薩的救護,是暫時性的,局部性的。我們的苦惱,以及內心深處的空虛與幻滅的苦感,必須賴自身的修持力去解決。所以古德說:「生天及解脫,自力不由他」。以修淨土法門來說,念阿彌陀佛聖號,也要自己一心稱念,念到一心不亂,才能往生極樂國土。否則,極樂世界的門,一直開放著,阿彌陀佛大慈大悲,也不能使你進去。即使往生淨土了,生死決定可以了了,而真能解脫生死,還要在淨土進修,達到「花開見佛,悟無生忍」才得。所以,他力與自力,在解除憂苦中,都有一番力量,而主要還是自力。如自己不努力,一味企求他力的救濟,是不能達成究竟解除憂苦之目的的。
   
        (3) 相對解除徹底解決:這就是一般所說的治標與治本。世間的憂苦無量,能多少解除,總是好的。所以佛法中,有徹底解除的方法,而相對的救治,所謂「對治法門」,也說了不少。在世間法中,如音樂、美術、文學、醫藥、教育、政治、法律、實業、科學……種種施設,種種發明,可以說都是為了解除人類的苦痛。人類有此需要,才會存在。如過去要用幾天、幾月的時間,才能達到的遠方,現在乘飛機,幾點鐘就到了。飛機為我們解除行路的艱難困苦,不能說不是好的。但這都屬於相對的解除,而不能徹底的解救。不是憂苦的原因還在,就是舊問題解決而新問題又來。所以在世間的,佛法的相對救濟以外,還要從佛法中,探求徹底解決的方法。
 
        (4) 離身苦離心苦:上面說到,苦有身苦與心苦的差別,在身苦與心苦中,佛法是著重於離心苦的。一般的佛教信徒,求離心苦的少,大多重於希求遠離身苦。當然,身苦也是苦,是應該求離的。如經濟拮据的,希望能富裕些。身有疾病的,希望能早日康復,這是人之常情。然我們有了這個身體,由身體而來的痛苦,或多或少,或輕或重,那是免不了的。有了身體,身為苦本:有生必有死,不能不老,也不能完全沒有病,無非是多少輕重而已。有些學佛的,似乎信心特別好,病時就祈求佛菩薩的加被(求財,求官等,都是一樣)。或得到感應,疾病消除了,當然增加信心不小。然以此來信佛,敢說是危險的!你想!下次能沒有病嗎?下次有病,再向佛菩薩求助。如每次病了,每次祈求,一定會消除的話,那人都不會死了,這是決無此理的。有的愚癡信佛,竟然以(為貧為病而祈求)沒有感應而毀詆三寶,轉信外道的,招來無邊的罪愆。這是將佛法「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的真意義誤會了。如信佛而依人間正常的方法,求健康,求財富,求知識,求眷屬和樂,求事業成就,對這些身苦的相對解除,當然是有用的。佛法的光明,引導我們;佛法的信心,支持我們,實現現生的福樂。但決不是說,信了佛,就不會窮,不會病,不會受到挫折。要知世間身苦的解除,是相對的,也是有限度的。經上說:「積聚(財物)皆銷散,崇高(權位)必墮落,合會(眷屬)要當離,有生無不死。」這是終於到來的;不是意外,而是世間事物的必然。所以正信佛法的人,如患病而福壽未盡,那麼求醫藥,求三寶,病苦會早日健康。如福壽已盡,那麼在三寶的光明中去世,會因自己的善業淨業,而自然的增進。不病是這樣,病了也這樣,病而不能痊愈,還是這樣;信心堅定,不因病而動搖,才是於佛法有信心的人。
   
        拿病來說,病是不免有些「身苦」的。一般來說,沒有「無疾而終」的話。不病,怎麼會死呢?有些(老年的特別多)心臟痲痺等迅速過去,似乎沒有病苦而已。以佛法說,真能「無疾而終」,或有病而沒有什麼病苦,坐亡立脫,要去就去,那可了不起,不但是「解脫」了的,而且是有甚深禪定的。經上告訴我們:一般(慧解脫)阿羅漢,解脫了生死,還是有病的,病了也還是身感痛苦的。所以,與身苦有關的,應信仰正法,從世間合理的方法中,求得部分的相對的解除。而世間一切學術,一切宗教所不能解除的,唯佛法才能徹底消解的,那是我們的「心苦」。佛在世時,一位西方長者,領導大眾來見佛。等到要回去時,佛建議他們去禮見舍利弗。舍利弗開示他們:學佛要離心苦,做到「身苦心不苦」。我們得到了這個身體,從業而有。有了這個業報身,從身體而來的苦痛是難免的。特別是生理機能,必隨年齡的增長而衰退。一切暫時的喜樂,在無常的過程中,都要逐漸消逝。無常是世間的實相,是不可抗拒的,也是應有的,何必專為這小小的身苦而不能自拔呢!我們為什麼會引起「心苦」呢?為什麼別人淡然處之,而自己卻憂愁懊喪不堪呢?那就是貪、瞋、癡、慢──一切煩惱在內心作怪了。煩惱重了,處處罣礙。顧戀過去,耽著現在,希求未來」,什麼都放不下,能不心苦呢?不但處逆境,多憂多苦,就是順境,也還是患得患失;或者樂極忘形,自找苦惱。所以,能除煩惱,離心苦,於一切境界能安心不動,這就能操究竟解脫的勝券了。阿羅漢證悟了,無怖無畏,無憂無惱。即使有了身苦,也不會引起心苦。解脫自在,在現生能得到自明的證實,這是佛法所提供的,究竟解除一切苦厄的原則。
   
        () 從正信正念正智得解脫:世人都沈淪在生死中,忍受憂苦的煎熬,不能解脫生死。佛要我們採取什麼方法,如何修行,才能解除自己的憂苦?佛法中法門無量,但歸納起來,對於內心憂苦的解脫,不外乎正信、正念、正智。依此三大法門修行,就可以解除憂苦了。
   
        (1) 正信:信為道源功德母」。學佛的務須正信,正信三寶,正信因果,是學佛必不可少的條件。若我們對三寶因果,有充分信心的話,可以當下就沒有憂苦的。即使外境逼來,但以正信的力量,也會立即將憂苦排除去。經上說:信以「心淨為性。信心與淨心,是不能分離的。真的信心現前,內心是極其清淨的。煩惱無由引生,一切善心顯現,憂苦也自然消失了。所以說:信心如清水珠一樣,在渾濁的水中,投下清水珠,水立刻就清了。在煩惱憂苦的心中,如信心生起,憂苦也就消失了。如孩童在父母身邊,信任父母,他會沒有憂苦,沒有恐怖的。我們對於三寶的信心,如孩童的信任父母一樣,憂苦當然就不會有了。所以在宗教中,信心的生活是幸福的。因為信心裡,一定是充實而平安的。也許有人以為,自己對三寶有良好的信心,而內心還是充滿著煩惱與憂苦。如果這樣的話,那一定是對三寶與因果,缺乏正確的理解,信心不夠正確。如一般自以為信佛的,每在有苦難而不得解決時,求佛菩薩的保庇,並許下願心:如佛菩薩保佑我,使事業成功,或苦難消除,願意布施,或重塑金身,莊嚴殿宇。依我看,這是一點小信都沒有。如做生意一般,保佑我,就布施供養;不保佑,就不布施供養。這如對貪官污吏送紅包一樣,有交換條件,這算什麼信心呢!信心不正確,就沒有力量,難怪信三寶而仍陷於憂苦當中。佛要我們對三寶有正確的信心,使我們過著無憂無苦,無怖無畏的生活。
   
        (2) 正念:念,不是口裡稱說,而是心念。念佛、念法、念僧、念施、念戒、念天、念息……,這都是佛法修行的法門。什麼叫念?念是「繫心一境」,使心繫著於境,在一個特定的境相上轉。如念阿彌陀佛,那就念念不離阿彌陀佛。如心在一境上轉,不分散,不動亂,心就歸一;心歸一,心就寧定了。心止於一境,不起種種散動分別,因煩惱而有的憂苦,自然也就沒有了。所以正念是正定的基礎,正定由正念得來。經上說:「若有善男子、善女人,聞說阿彌陀佛,執持名號,若一日,若二日……若七日,一心不亂」。執持名號,就是念,淨念相續不斷,就能進而得「一心不亂」──定。
   
        我們的心,是不平等的;不是高昂,就是低下。不想呢,心就低沈而睡著了,糊糊塗塗,顛倒夢想。一旦醒過來,心又四處飛揚,妄想無邊。不向下而昏沈,就向上而掉舉,不可能平衡的。看起來,人是絕頂聰明的,現在已進步到進入月球。可是對自己的心,無法控制,不能使自心平等──明明白白,安安定定。人類什麼都聰明,就是對自己是無知。心是這樣的昏迷,這樣的妄想,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那怎能免於內心的憂苦呢!所以佛要我們修習正念,使心專注於一境,前念心與後念心,平等持續。心與境相應不離,不再昏沈掉舉,心就安定了,清淨了,不受憂苦的干擾了!佛法的一切功德,都通過正念而進入;正念是打開佛法寶藏的鎖匙,非布施等事相功德可比。
   
        (3) 正智:正信與正念,雖能解除憂苦,還不夠徹底。真能究竟解脫的,是正智──般若。佛法不論大乘與小乘,都是以般若為解除憂苦之根本的。正信能解除憂苦,力量不夠強。正念力強而不徹底,因為由念得定,定力還是有局限性的,定力一鬆弛,憂苦又來了。所以唯有真理的正智,才能將煩惱徹底掀翻,自心清淨,而生死中的一切憂苦,能得究竟的解脫。
   
        () 觀一切皆空度一切苦厄:從解脫憂苦來說,正智──般若是唯一的法門。要得正覺的解脫,要經聞、思、修三慧。以上所說的正信、正念,助成正智。如走路有了眼目,航海有了羅盤,才能圓滿地度脫苦厄,救度生死的苦惱眾生。說到正智,如上面說過的「知善知惡」,「知(業)因知果」(報),「知凡知聖」,那還是世間的正見。更應從經論中,善知識的開示中,求得出世的正見,精勤修行,而求其實現。什麼是出世智慧?這是體悟「諸行無常」,「諸法無我」,「涅槃寂靜」三法印,超越一般常識的甚深智慧。三法印,還是方便的從不同的角度來說,如究竟的說,都就是「空」的智慧。大乘法就是直從「一切法空,不生不滅」的深智下手的。試作概略的解說。
   
        (1) 憂苦隨逐煩惱,煩惱依於惑亂:世人但感憂苦重重,卻不明憂苦的究從何來。依佛法說,憂苦由煩惱而生,世界問題的不能解決,由於煩惱;個人憂苦(生死輪迴)的不得解脫,也由於煩惱。所以個人與群體的問題與解決,世法與出世法,在原則上是一貫的,只是程度的淺深而已。煩惱眾多,貪愛,瞋恚,愚癡,慢,是根本的;因為煩惱多,人的憂苦也多了。人大抵有這種經驗──鬧情緒。有時,心頭感到鬱悶,不舒服,怎麼樣的不舒服,又說不出來。總之,坐立不安,讀書讀不下,作事也沒有興趣。這種情緒不寧,可能過一兩天就沒事了。這是潛在內心深處,極微細的煩惱在作祟,為自己所不能覺察,只是感到情緒不安而已。依佛法說,憂苦的根源,是煩惱。雖說過去造業,現在感(苦)報,其實業也是由煩惱而生,因煩惱而又憂苦叢生。憂苦是隨逐煩惱的,有煩惱就一定有憂苦,所以要解除憂苦,非除煩惱不可。正如要求世間和樂,共享太平,就要大家能反省,能節制煩惱一樣。
   
        煩惱又從何而來?煩惱是依惑亂的煩惱──心的不良心理,他的生起,是依於因緣,對境才能引生的。如瞋心的引發,總是由於對人對事,不能如意,或受欺受辱,才會暴跳如雷。如沒有外緣,瞋心也不會勃發出來的。所以煩惱的生起,與我們所接觸的境界有關。在我們的認識中,不論見聞覺知,無不帶有「惑亂」。惑亂,是一項似是而非的感覺:看來是這樣,其實不是這樣;雖說不是這樣,而在我們的認識上,卻確是這樣。這種與真相不符的認識,認識的境界,有一種誘惑性,欺騙性,使我們以為真的如此,而為他起貪,起瞋,起一切煩惱。由此可知,煩惱的生起,從不能正確認識境相的顛倒錯亂中來。那麼要斷除煩惱,當然要於一切境界如實覺了,看清他的真面目,不受蒙蔽,不受欺騙,煩惱才會徹底被降伏,憂苦也就可以徹底解決了。
   
        經論中譬喻說:有畫師畫了鬼怪,鬼是畫得很可怕的。自己天天對著這幅鬼畫,看了又看,連自己也毛骨悚然,害怕起來。甚至在夜晚,夢中也鬼影不離,搞得自己晝夜難安。這一譬喻,說明了外境是虛假的,可是看起來卻像真的。這種虛假的境界,具有欺誑與誘惑的力量。能使人感到威脅,或使人感到歡喜,從而引生貪、瞋、癡等煩惱。就拿花來說吧!在我們的認識上,花是那麼美,那麼香!花是那麼的可愛,使我們對花生起好感,貪心一起,就想採他,或買他。但花究竟是什麼?花的顏色又究竟是什麼的?花是否美?是否香?大有問題,但在我們的認識上,他的確是美而香的。也就因此,在無形中對我們有誘惑的力量,使我們對他生起貪愛。如知道,這只是通過我們的感官而現起的幻相,因緣所生,而沒有真實性,那又為什麼要愛呢?一切法都從因緣生,煩惱也不例外。由於我們不能正確了達而生迷著,煩惱就接踵而來;憂苦又隨逐煩惱而來。如正確的覺悟,不受誑惑,那就煩惱消失,憂苦也就解脫了。
   
        (2) 世間知識不離惑亂:學佛的人,都知道修行是以「開悟」為目標的。開悟,就是真正體認到一切法究竟是什麼,或者說真實的體驗了真理。凡夫為什麼不能?我們的目見耳聞,一切知識,學問,都不能使我們洞見真理,為的是世間任何知識,都離不了感官得來的知識基礎;而感官所得來的,都含有一種惑亂性。人類的一切感官知識,及依此而發展的一切知識,都不離惑亂,也就一切認識都有問題,都有錯亂。如不把這惑亂我們的錯亂根本,找出而解決他,糾正他,那我們將永久在虛妄顛倒中生,永不能體見真理,也就永久在憂苦當中。經論中表示這一意義,所以說:「真如」(指絕對的真理)是「離言說相,離心緣相」的。真理,不但離言說(文字)相,不是一般的語言文字所能表達;還是離心緣相,也非一般的認識所能認識。我們的感官認識,或理性的認識,以及依認識而有的語言文字,在在都含有一種錯誤。認識到大的宇宙,小的微塵,或是事相,或是理則,無一能離此隱密的惑亂,所以說一切都是虛妄。那惑亂的根源,癥結,到底在那裡?
   
        說到惑亂,可分為二類:一是世間知識所能覺知的;一是憑世間的知識,怎麼也不能知道他是惑亂的。

        1.世俗所能了解的惑亂,可以分為三類──「境亂」,「根亂」,「識亂」。如患有某種眼病的,兩眼常見空中飄著飛蠅般的黑點,或一絲絲的在浮動。在目力正常的人,知道這是虛妄的;這是由於「根」──生理病態所引起的錯亂。這是世間知識所能覺察的,因一般目力正常的都沒有見到,只是病眼的錯覺。再如嗜食辣味的,或食石榴而嚼到榴皮,舌根為辛辣、澀麻所侵襲,什麼滋味也嘗不出來,這是舌根有了問題。又如鼻塞而不聞香臭的;耳內經常嗡嗡作響;身體某一部分,麻木不仁,不知痛癢的。這都是由於生理的變化,使所見所感的與常人不同。各式各樣的病態的感覺,就是「根亂」。有些錯亂,是與生理感官沒有關係的。如站在一條又直又長的大路上,向前望去,望到遠處,覺得路是狹得多了。近寬遠窄,是人人所同見的;就是攝影,也是愈遠愈小的。但路並沒有寬狹,而現起近寬遠窄的錯亂相,是物理的自然現象。又如盛水的玻璃杯,將一枝筆插入,筆就成曲折形。當然筆還是直的,這只是插入水杯,所現起的幻相,與眼根的病態無關。還有所謂「雲駛月運,舟行岸移」,這都是外在物理相關所生的現象,而引起我們錯誤的認識。這些,就是「境亂」。有些惑亂,是屬於我們自己的心識。如生長在某一區域,對該區域的文化,宗教,習俗,受了長期的熏陶,習以成性,認為當然如此。如沒有佛法而一向信仰神教的區域,對於創造萬物的神,看作真實,佛法稱之為「生於邊地邪見之家」。這是從環境、教育所養成的惑亂。也有知識發達,經自己的觀察,研究推理,而不慎的陷於判斷的謬誤,卻自以為然,堅執己見。這類習以成性的,或自己觀察判斷錯誤的,是自己心識上的惑亂。如能虛心,深一層研究,那還是可以世間知識,科學實驗等,證明自己過去的謬誤。這一類,稱為「識亂」。上三類,性質不同,雖時常惑亂我們,使我們陷於謬誤,但在世間知識進步下,都能覺察而糾正過來的。
 
        2.另有一種惑亂,是世俗所不能解了的。雖然今日的科學昌明,知識發達,可以推知一二(我們不曾能正見一切的真相);但究竟說來,怎樣去發掘、研究、推理,憑世間的知識,是難以徹底了解他的惑亂性。舉例說:放在這裡的桌子,已經好久了,大家看來,沒有什麼不同。前天是這樣,昨天是這樣,今天也還是這樣。其實是錯了!佛陀正覺所開示的,一切法即生即滅,都在不息的變化中。這確是一般人所難以了解的,一般是要在桌子破舊階段,才會知道的。又如昨天的我,與今天的我,有什麼不同?不但在座諸位看不出,連我自己也不明白。但佛卻這樣的對我們說:身心是不息變化著的,前剎那與後剎那不同,昨我與今我,變得非常不同了。近代科學進步,知道我們身內血液的循環,在新陳代謝的過程中,變化是多麼快!血液如此,就是構成身體的細胞,也迅速的新陳代謝而過去。然出現在我們認識上的,桌子,身體,是那麼真實,而沒有什麼變化。這種錯亂,我們怎麼能了解呢!佛說一切法從因緣生,依種種關係(因緣)而決定他的性質,形態,作用。因緣所生,必歸於滅,在生滅不息中,「相似相續」,而我們卻誤以為沒有變動,獨存的個體。見到紅,以為是真實的紅;見到白,以為是真實的白。以為有真實的物,有真實的自我。總之,以為一切都有特定的實體。不知一切從因緣生;不能了達生滅不息的變化,也就不能了解「無常」的法則;不能了達相依相待的關係,也就不能了解「無我」的真相。有時,在理論的推比上,知道一切為關係的存在。如生存在社會中,人與人有相互依存的關係,人是不能離群獨存的。社會的種種關係,為我們獲得生存安樂的必備條件。雖這麼了解,這麼說,一旦面對人事,卻都忘了。那時,直覺的以自己為中心,以自己為尺度,而決定怎麼做去。這因為,我們的認識,是依感官知識為根源的。感官直覺到的,含有根本的惑亂,不能了解無常、無我的真相。所以經意識推比而得的多少了解,在實際生活中,不能充分發揮力量,還是受到老觀念的影響。說理論嗎,在感官的經驗中,直覺為實在的(不變的,獨立的)。這種根本的惑亂,在高深的學理思想中,仍舊有他的影響力。世間知識的一般現象,終於要把握一實在──客觀的存在,永恆的實在,永恆的變化等為根源,而建立世間的哲學:問題也就在這裡。我們的一切知識──常識,科學的知識,哲學與一般宗教的知識,都離不了那種惑亂。男女、老小、愚智,都是一樣。在這點上,大科學家,大哲學家,與知識平常的人,差不了什麼。這所以人人有煩惱,人人有憂苦。這種根本的惑亂,是世俗知識所無法通達的。
   
        佛以我們所能理解,比喻那不容易理解的,引導到超越世間的正智。如經上說:「色如聚沫,受如水泡,想如陽燄,行如芭蕉,識如幻事」。在這些比喻中,陽燄是很容易理會的。什麼是陽燄?鄉村中,春天的陽光照下來,地上的水分,化成水汽而向上升起。遠遠望去,如河中的波浪湧動一般,這就是陽燄。遠遠望去,波浪洶湧;走到近處一看,什麼也看不到。這比喻那:眼見耳聞是確實如此,而在真智慧前,卻一無所得。陽燄等不真實,是我們所能理解的;佛就用來比喻物理的、生理的、心理的──我們所覺得真實的,也是那樣的虛妄。見為如何如何,都是不離惑亂的。從理解而從進一步的修行中,從根去除惑亂,而正覺萬有的真相。
   
        (3) 通達勝義的方便:佛說世俗的一切是虛妄的,所以稱為虛妄,就在我們的一切認識,都含有惑亂性,與真相不符。佛法所說的「勝義」、「如實」,「勝義」是聖人所體悟的境地。聖者所體悟到的,是什麼就是什麼──諸法本來面目。如其本來面目,毫無歪曲,毫無惑亂,也就不再是虛妄,而稱之為「如實」了。
   
        凡夫的認識,不離言說。言說,包括了語言、文字、思想。出於口的是語言,潛存於內心的是認識,思想。口言與心思,兩者是沒有太大差別的。我們的一切,是言說的境界,有惑亂性、虛妄性。聖者是離言說的,所以聖者的如實的境地,非世間語言所能說,也非世間的心識所能了。說到這裡,諸位也許要發生疑問:人類就是依語言文字來理解一切的,如離開語言文字,佛也無法教導我們,我們修行也無從下手了。在這裡,我們不能不稱歎佛的偉大!因為佛有不可思議的大方便,能以「方便」來引導眾生。這是說,佛依眾生知能所能了解的,應用世間的語言、文字、思想,引導我們,使我們能通向離語言、文字、心識的境界。舉例說:我們聽說有某某山,沒有去過,也不知在那裡,如何去法。有人指示我們:某某山在南方,要去就先到某某城,然後沿某某大道,再左轉,右轉,就可以到達了。我們依所指示而進行,果然到了目的地。其實,某某山自身,並沒有東南西北可說。什麼路,什麼道,也只是世俗的假名。就因為世間所能了解,於是說向南向北,左轉右轉,就能引導到目的地。所以聖者所體悟的「勝義」「如實」,雖不是凡夫所能理解的,佛卻能從我們所能認識的,發現他的惑亂性,終於能透出虛妄,到達諸法的如實。也就能離種種煩惱,而解脫一切的憂苦。

  
        依緣起有,解自性空」,這是佛教導我們,通達勝義,遠離虛妄的大方便。佛開示我們:在我們所了知的一切法,無一非依種種關係(條件、因素)──因緣和合而成立的。依因緣和合而生起的──物理的、生理的、心理的一切現象,決不如我們所執著的那樣。凡從因緣而生起的,必依緣而滅;所以因緣所生法,一定是「無常」的。既依因緣和合而有,就不能離因緣而存在,只存在於相依相待的因緣關係中;那就是沒有「自性」──「無我」的。一切是依緣而有,沒有實自性的──空性」;也就是「無常性」,「無我性」,「無生性」,「無滅性」。「空性」,為聖者所體悟的離言法性,雖不是我們所能解,卻可以「因緣有」的方便,經修持實行而通達他。佛說「緣起有而自性空」,指明了我們認識中的根本謬誤──執著一一法為實有自性。以「緣有性空」為方便,能引導到於一切法不生執著。正知一切無定法可得,就能離虛妄,離惑亂,悟入「諸法空相──聖者的境地(「空」,也是一個名字,代表聖者所證悟的如實)。
   
        (4) 憂苦的究竟解脫:要解脫憂苦,了脫生死,在乎覺了認識上的迷妄惑亂。覺了迷妄惑亂的方便,是從一切因緣有中,理解一切法空。一切都如幻如化,世俗上分明如此,而其實並不如此,一切是空無自性的。能觀照一切法自性空,「戲論」就滅了。戲論是一切法實有自性的惑亂相,是迷妄的根元。戲論生,煩惱就生;煩惱生,憂苦也就生起。反之,戲論滅,煩惱就不起;煩惱不起,憂苦也就解脫了。《般若波羅蜜多心經》上說:「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在廣明一切法空後,接著說:「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罣礙;無罣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又結說:「能除一切苦,真實不虛」:只是說明了依照見性空的智慧(般若),得究竟的解脫憂苦。
   
        當然,這要經歷聞思修的實踐過程,才能完成憂苦的究竟解脫。從經論去研求,從善知識處去請益,對於執有自性為迷妄根元,自性本空,為離妄悟入的不二門,獲得明確的定解,是聞慧。進而深入思惟,使「空」義得更深切的明顯,發起趣向的決意與精進,是思慧。再進一步的雙修止觀,於正定中觀照了了,是修慧。這樣的進修不已,終於徹底的離卻惑亂戲論。戲論惑亂不現,就是真空的悟入,現證聖者離言法性的境地。如《心經》所說:「心無罣礙,無罣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正是沒有煩惱,沒有憂苦的境界。這是三乘共證的涅槃;生死解脫,是「己利」的完成。從法性空寂中,廣行利益眾生的大行,到覺行圓滿,得無上菩提──成佛,那就是「自利利他」的圓滿。
   
        眾生在迷妄中,執常執我,受情意所播弄,所以引生內心無限的憂苦。解脫憂苦,根本是智慧,通達緣起性空的智慧。1.「以智化情」:了達緣起的事理真相,不為境相的惑亂所誘惑。生、老、病、死,為世間的必然現象,是用不著憂苦的(怕老怕病怕死,才會憂苦不了)。眷屬的聚散,也各有因緣,用不著癡情而自沈苦海。從前佛在世時,有婦人而死了心愛的兒子,於是心情錯亂,到處亂跑,說是要找自己的兒子。後來遇到了佛,聽佛開示,佛法的光明,照破了他的癡情,於是不再哭泣,不再瘋顛了。後來,一個兒子又死了。不久,房屋與財物,又失火焚去了。他並不憂苦,只是處理他應該處理的事。他的丈夫覺得希奇,問起來,知道他受了佛陀的開化,於是也去見佛,聽法。結果,都離俗出家,達到遠離一切憂愁恐怖顛倒,解脫自在。這是「以智化情」的實例,也是沒有憂苦的實例。2.「以智契理」:要以智化情而解脫憂苦,就要「以智契理」而遠離迷妄。緣起性空的真智慧,就是契理化情的要著。從前佛入涅槃,沒有究竟解脫的(雖有智慧,還勝不過情意),都陷於憂苦當中。究竟解脫的聖者──阿羅漢們,只是感到「無常力大」,而心地還是寧靜不動。3.「以智興悲」:能照見一切皆無自性空,也就能了達一切如幻如化。知道幻化的一切,從因緣而有,也就能發無我的同體的悲心。從無我智慧中發起的慈悲,才是大慈悲,也可說是真正的「仁」。大乘佛法,以普利一切眾生為目標,就是從緣起性空中來。「以智化情」,「以智契理」,「以智興悲」──應用於自己的解脫憂苦,就是「自利」。應用於為人,解除世間的憂苦,就是利他。
   
        世間的一切憂苦,問題在我們自己。而自己的問題所在,是煩惱的根元──惑亂戲論。所以,根治世間迷惑,而引導眾生從憂苦中解脫出來,這是佛法的救世觀,也就是佛法的大慈悲。惟願大家在三寶的加被中,遠離苦厄,獲得永恆的平安!
(慧理慧輪合記)

摘錄自:印順導師《佛在人間》pp. 204~2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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