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3月20日 星期日

無我與禪


     § 無我與禪 §   聖嚴法師

無我的四相

在《金剛經》中有提及四種相,即是「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以及無壽者相。」實際上這四相都是討論同樣的事物,就是「我」。這裡所提到的我,就是指那些屬於我或雖不屬於我,而卻期望得到和不要得到的東西。除了那些我們已擁有而不希望失去,以及擁有卻想除去的,還有那些我們沒有卻想得到或害怕得到的東西之外,沒有什麼是可以被稱為「我」的。然而大多數的時間,我們並沒有覺察到我們希望除去或得到一些什麼東西,我們只意識到自我的存在。首先我們知道自己的身體以及它的需要,由於我們的身體需要某些物品,才感覺到「我」對這些物品的需要。身體使我們注意到我的存在。其次,心念的活動給我們存在的感覺。除了身體和心念以外,就沒有「我」的感覺了。

事實上,是我們的心使我們經驗到我的存在,身體如果離開了心,便不知道那是我。那麼,什麼是心呢?那是不斷或連續流動的念頭。

人可以通過宗教的行持,達到某種程度的經驗,他會瞭解到那個平常經驗的「我」,實際上只是一個虛幻的東西,主觀或永恆的我原本是不存在的;它的存在只是因為身體的感覺、身體的需要,以及那不斷流動的念頭。這即是《金剛經》中所提到的「無我相」。

再說「無人相」。人的存在只是通過「我」的感覺反映到其他人及物的存在。基於自己的感覺,使我們經驗到自己與他人的相對待。因此站在《金剛經》的立場:假如是無我,自然也無人了。如果我自己本身並不在那兒,同樣的,他人也不存在了。這只是因為我們與他人及事物之間發生了種種的關係,我們才感覺到自己的存在。

我們知道目前這個世界上一共有四十億的人口(2015年的世界總人口,應已超過70),但是,與我們每一個人自己相識的,是非常少的。我們所能深刻經驗到確實存在的他人,僅是那些在利害得失之上與我們有關係的人。其他數十億生活在這個行星上的人口,我們幾乎不知道他們的存在,不論他們是否存在,至少並沒有真正影響到我們什麼。所以,他人只存在於他們與我們之間的關係上。當我不存在時,其他的人也就不存在了。

第三種的「無眾生相」。包括所有那些或許沒有必要與我們有關係,卻仍然和我們共同生活在地球上的一切眾生。那些修行已到達很高境界,而且已經能夠解除他們本身的問題和困境的人,自然會對所有的眾生產生很大的悲憫心。他們從已經解脫自己的問題,而去負擔起眾生的問題,於是眾生的問題就成了他們自己的問題。這仍是有我的層次。

若從《金剛經》的立場說,如果主觀的「我」不存在,客觀的「眾生」自然也不存在。佛陀說度盡眾生,而實際上並無眾生可度;眾生已經被度了,度眾生者並沒有感覺到他已度了眾生。所以,無眾生相,也是無我相的異名。

第四種是「無壽者相」。這是從時間去看「我」的存在。它牽連到前面所提及的我相、人相和眾生相。假如沒有我相,則一個人壽命之長短將不重要了;但所有的眾生都執著於壽命,他們希望活得長久,並避免夭折。因此他們尋求他們生命的安全感,他們期望現在和將來都有安全感,於是嘗試用各種可能的方法來保護自己的生命;縱然已知生命有生必有死,卻仍執著不放。然而那些已經無我相的人,不管他們明天死或一萬年以後才死,對於他們都是沒有差別的。當一個人已經體驗到無我的境界,這些問題就已經解決了。

總而言之,有關無我相的「我」,歸諸於個人的不存在(即只是暫有、因緣和合,而無不變實體的存在);無人相的「人」,則指那些與我們相對待或有關聯的不存在;無眾生相則不只牽涉到「我」及你的不存在,而是包括了宇宙所有眾生的不存在;最後,第四種無壽者相,說明時間的過程:從期望長壽而至不擔心壽命之長短。
以上四相的前三者是空間的無我,第四是時間的無我。

禪定神祕主義

我想在此與大家談談有關「禪」與神祕主義。禪是始於中國而非印度。很多人以為禪與禪定是一樣的,禪即是禪定,禪定即是禪。事實上,禪是經過許多不同層次的禪定經驗,或者毫無禪定的修持階段而達到的一種境界。如果行者只是靜坐,而未曾超越禪定的境界,那麼他最多只能保持在內心統一不動的階段。這類行者假如進到動態和變幻的世界,將很可能失去禪定的工夫,他們內心也將進入一種迷惑、錯亂的狀況。假如一個人希望進入並能保持禪定的境界不退失,便需要不斷地修持,最後是遠離日常生活的世界,進入深山去修行,要不然,在他們捲入日常的人事干擾中,便會很容易失去禪定的境界。可是,即使他已失去禪定境界的能力,憑藉著這樣一次的經驗以後,他也會異於平常人的。比較起那些完全沒有體驗的人來說,他將會趨向於更穩定,並將會對這個世間有更清晰的瞭解。許多人將稱他為智者。

然而,修禪是不太一樣的。最初使修行者的心達到非常集中或統一的狀態,然後將這個集中的心粉碎或消失。在這時,心便將不容易再回到它本來散漫的狀況,因為心已不再存在了。但是經過一段時日後,這個人可能又回到迷惑的境界。通常我對這些修行境界的介紹是:首先從散亂心進入集中統一狀態的心,這是禪定的境界,到了最後階段,這個充滿、完整、實在的心消失之時,才是禪。在禪的觀點,甚至統一狀態的心,亦被以為是一種執著,執著於和小我私我相反的大我神我。

進入禪定的狀況,自我是無限制、無邊際的,但仍有一個中心為我們所執著。由於有這樣的執著,便會把真與假的界限分得很清楚。宗教裡那些受到崇敬的形象,經常會說他們所看到和所說的,都是真理,而其他人所說的卻是謬誤的、不正確的。這種說法是基於個人的宗教體驗,以及他從這些體驗而生起的堅固信心。在他們的體驗中,他們對於真與假有一個很清楚的區分,這樣的人經常會感覺到他已經離去了虛假的世界而進入一個真實的世界。一種抗拒虛偽世界的感覺將會生起,於是他不願再回到他以前的狀況,而希望保持在這個真實的狀態中。因此,在這種排拒虛假,而堅持實際的掙扎之中,摩擦將會發生於這兩種相對的世界。

禪,並沒有真的或假的世界,也不會傾向於真實或排斥虛假,禪完全包含了真與假,因為它們是平等不二的。因此,禪宗有許多公案,若從平常的角度去看,似乎是自相矛盾,或者不合邏輯的,這是禪宗的一個特色。我自己經常這樣提示我的學生:「鳥在深海裡游,而魚在高空中飛。」這是胡扯嗎?實際上,鳥與魚,本來是沒有名稱的,在沒有分別心的情況下,為什麼不可稱鳥作魚?同樣的,我們的生活也正同如此的情況,那又有什麼需要去尋找一個真實的世界?為什麼我們硬要把世界看成一團糟和不快樂呢?有了假才有真,見到真便有假,真假等視,真就存於假中了。

每個個體的存在是實際存在的,一切法的存在也是如此。現實是不必也不應與虛幻的現象分開的。禪即是如此,超越了平常又回到平常的世界。縱然知道如此,我們還是不能夠說我們已明白什麼是禪。一般人要瞭解禪的話,必須首先將心念修行至統一集中的狀態,然後,將這種狀態拋開,而返回到平常的世界來。到了這個階段,才是真正的解脫與自在,而在同時,他又活躍地參與這個世界。

因此,若把禪與神祕主義拿來比較,我們可以說,禪者經歷了神祕經驗,但禪本身並不是神祕主義,而是踏實、平凡的生活。

因為當一個人深刻地經驗了統一心的狀態或者得到了禪的體驗,便不會將這些經驗視為不可思議或不平凡,相反的,這種經驗將被視為實際和真實的,並沒有什麼神祕可言,只是正常、平常的生活。因此,站在這個角度,我們可以說,在普通一般迷而未悟的人所看到的,以為是不可思議和神祕經驗,對一個已經達到統一心境或證得禪境的人而言,卻是一個真實、平常、正常的世界。所以依我的看法,若在修道的立場來說,根本沒有神祕主義者這樣東西,如果有的話,只是學術用語中的一個名詞。

摘錄自:聖嚴法師《禪的體驗.禪的開示》
http://ddc.shengyen.org/pc.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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