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佛教的知識觀 § 印順導師
善知識者,是引領我們認知宇宙人生真理,去除執見與煩惱習氣,達至究竟離苦得樂。請耐心細閱思惟,印老這篇深入淺出的精闢開示。
今天講說的,為「佛教對於知識的態度」。這問題,有關於佛教修行的方法論,及佛教徒對現世間的知識文明是取什麼態度。
知識究竟是好是壞?佛教徒依於佛法,應有一個公正的估價。時代青年,說今日人類社會在知識發達中有了進步,進步離不了知識。年老的每說:今日世界,人心不古,越來越壞了,壞也離不了知識。這是一般常識的看法,並沒有觸到知識的本身。一般說:現在的科學發達,世界的文明進步,都是知識發達的好處。人類文明進步,既都是知識的好處,為什麼有人起來咒詛它?可見知識的本身定有問題。所以有以為知識愈高,人類痛苦愈深。對於知識,不僅老年與青年的看法每每不同,即古今中外人士,也都有好壞的不同看法。
* 一般文化界的看法
中國文明中的不同看法:中國人對知識的不同看法,從中國固有的文化思想中考察,可以略分為儒墨與老莊的兩大派。儒家與墨子的看法一樣──他們是推崇知識的。孔子說:「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即對固有的文化,發生了高度興趣,不斷地探求、深入。所以孔子成了一位「學不厭,教不倦」的大教育家。在他的心目中,知識是人類立身處事的根本,沒有知識,什麼都不成。唯有知,才能趨入「道」。故《大學》說:「知所先後,則近道矣」。知識是多麼重要!在儒家看:不但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需要知,而這一切還以知為本。如《大學》的八條目中,平天下,先要能治國,治國依於齊家,這樣推論到首先要從格物致知做起。知是極重要的,儒家一向重視他,我國固有文化學術,也大抵因儒家的好古而保存傳授下來。墨子是從儒家中流出,發揚比儒家較樸實而實用的思想。他非常重視知識,因此,墨家的論理學極發達;同時,物理、數學等,在墨子的學說中,也有發揚,墨家還是精於器械製造的。從儒、墨的學說思想看,知道他們是崇尚知識的,這是中國古代正統文化對於知識的正面看法。
老、莊是崇尚自然的。老、莊的思想,主張反樸歸真。老子認為:世界上有聖人,就有虛偽的道德;有知識,就有欺詐,天下就要發生禍亂,人民遭受苦痛。所以他要「絕聖棄智」。若世間沒有聖者與智,人類在自然的生活中,得以享受安寧和平的幸福。老子的這套思想,到莊子更為明朗極端,更富於哲學內容。他寓言說:混沌──形容一個無知無識的,神看他可憐,每天給他開鑿一竅,七天之後,他七竅完備──對世間事物的認識發達了,可是也就死亡了。這意思是說:無知無識,充滿了生命,還能安逸的生活;知識一開,生命也就開始毀滅,不再能安逸的生存了。所以在莊子看來,知識是天下大亂人民苦痛的根源,也就是死亡的根源。莊子又說到:有一農夫,以一木桶,到河裡提水灌溉禾苗,上下來去,極為艱苦。有人教以用水車取水,他卻說:用不得。因為以機巧取水,即有機心,有機心,便是一切災禍的來源。莊子又說到:找求「玄珠」──真理,極為不易。有力氣人求不到,聰明人不知化費了多少時間也沒找到;後來罔象──形容無名無形的,很快的就尋得了「玄珠」。這含意是說:聰明人以知識求道,道越求越遠。這都表示了知識的無益於大道,無益於人類。故老、莊的社會觀念,是反樸歸真,崇尚自然的原始社會的生活。
從儒、墨與老、莊的兩種思想去看,那麼說今日社會由於知識而文明進步,與由於知的發展而人心不古,這種對立的不同觀點,原是中國古已有之的。
西方文明中的不同看法:現有的西方宗教,主要是起自希伯來民族。起先是猶太教;後來耶穌革新而成基督教;後來又經過馬丁路得的宗教改革,分成固有的天主,與新的耶穌教。回教,又是受過這幾種宗教思想而蛻化出來的。今日的西方宗教家,他們像也在提倡教育,研究科學等。實際上,希伯來式一神宗教的根本思想,是知識的反對者。不信,請讀《舊約‧創世記》。據說:他們的神造了一男一女兩個人。起初,他們是混沌無知,無知識,他們卻生活在極樂的樂園裡。他們住處,有兩株樹:一是生命樹,一是分別善惡樹,樹上都結滿了果實。神對他們說:分別樹上的果子不可吃。但他們受了魔的誘惑,忘掉了神的吩咐,竟吃下了分別果。不吃果時,他們的知識未開,生活過得很好。一食了果子,眼目明亮了,頓時對世間起了分別,發覺自己沒穿衣服,便知羞恥。晚上神來時,他們怕羞恥而躲在樹下,神非常生氣說:你們該死!照中國儒家及佛教看:人類的知羞恥,是一種向上向善的表現,佛經稱此為人與禽獸的區別點,而希伯來的神卻認為這是罪惡,應該死亡。因此,神趕走了他們,人生從此便失去樂園,便有了死亡,人間便充滿了苦痛。這與中國老、莊的思想相近,不過老、莊是反樸歸真,崇尚自然;而西方宗教的思想,一切皆歸於信順神,依神的指導而生活。
《舊約》中又說到:人類多起來,想建築塔以紀功。神說他們都與神那樣有分別善惡的能力,如讓他們團結而發展起來,太危險了,於是使他們分散,使他們的語言彼此不同。所以神教不但是人類知識的咒詛者,還是人類團結以及工業等文明發達的反對者。希伯來宗教重在教人因信仰而得救,不重於智的開發。《新約》說:「你不要研究撒旦深奧之理」。在進向真理的過程中,這是推崇信仰而抹煞知識價值的代表者。在他們認為:人類的自由知識,是死亡、苦痛一切不幸的根源。
希臘,是西方哲學的發源地,在西方文明中,這是主要的一面。哲學的意義,是愛智。愛智,是對知識的思慕愛好,因為愛好而不斷地探求。哲學,起初包含一切學問的統一;所以哲學即等於一切知識的鑽求。被看作哲學之祖的蘇格拉底說:知就是德;有了知識,才會向上向善而邁進於德性的開展。這分明是推崇知識的一流,與希伯來宗教的根本思想不同。過去,希伯來宗教發達後,希臘哲學便慢慢衰落下去,造成中世的黑暗時代。那時的哲學與論理學,都被用於論證上帝的有無。當時的哲學與論理學,被譏為宗教的奴隸。其後文藝復興,也就是希臘哲學自由思考的復活;連一神的宗教,也不得不多少革新,容納一些民主與自由的成分。然而近代的西方文明,宗教信仰與知識之間,始終沒有做到協調的地步。
印度文明中的不同看法:印度的正統文化,是婆羅門教。婆羅門極重視知識,他們所依的經典,叫吠陀,吠陀即是明的意思。在古來印度的社會文化,幾乎一切都包含在吠陀裡。到佛教時代,總括為五明(因、聲、醫方、工巧、內明),明即是學問;一切學問,皆是宗教徒應該學習探求的。因此,印度宗教信仰而重視理智;宗教即哲學,哲學即宗教。如佛教中,佛稱覺者;證得菩提,菩提就是覺。此外如明、智、見、觀、勝解等名詞,到處都是,表示了重智的特徵。因為重智,故印度宗教的信仰裡,充滿了知識。這一點,顯然與西方宗教的精神不同。
在佛出世前一二百年間,印度有反抗婆羅門教的沙門團崛起。沙門團雖也注重知識,但與婆羅門教的看法,多少不同。在哲學的思考中,露出知識不能確見真理的意思。有一名删惹耶毘羅胝子的,如問起有無後世,他反問你覺得怎樣?若對方說後世是有的,他也跟著對方的意思說後世有。若對方說後世是沒有的,他也跟著說沒有。總之,你怎麼說,他就怎麼說。他不反對你說有說沒有,但他自己卻不說是有是沒有。佛教喻此派為鰻論,不易捕捉他的真意;也有稱之為不知主義。舍利弗尊者,最初即依這一派思想學習。問他的老師:究竟得到真理沒有?他沒有具體的說什麼,而說:我也不知道得與不得。在哲學上,有他的地位與價值,即看透了知識本身的缺陷,不能表達真理。
佛教,有著沙門文明的內容,而又含攝了婆羅門重智的傳統。因此,佛教是更能認透知識之性質與價值的。在這三大文明(中華、西方、印度)中,雖略舉為例,也可看出,對知識都有正反的兩面。但由于民族文化的不同,輕視知識的學派,目的並不全同。中國重人事,齊家治國平天下;所以儒、墨主用世,而老、莊主張反樸、歸真、任性、自然,而憧憬於自然的社會生活。印度重哲學的宗教,所以沙門團的不知主義等,都是以知識為不足表彰真理,而大家傾向無分別的體驗生活。西方的哲學與宗教,為完全不同的兩個系統。希伯來宗教的輕視知識,著重於敬虔的信仰生活。我想:附帶的說到中國佛教的一面。
佛教傳來中國,發展為有力的禪宗,但也有兩大派:一、「知之一字眾妙之門」;二、「知之一字眾禍之門」。這是對於知的兩個相反態度。禪宗下的荷澤派,有圭峰大師,他說:「知之一字,眾妙之門」;此知雖與一般的妄識不相同
,而到底是對知的極高讚美。後來禪宗下的南嶽派,批評他,把眾妙之門的妙字,改成禍字,這是對知的不同看法。不但妄識不對,有一真知在,也還是有所著的;妄待真起,所以知為眾禍之門。被稱為正統派的禪宗──南嶽、青原門下,不重經教,而高揚不立文字的特色,只要行者死心塌地參究去就好,至於教理、文字,甚至看作禪悟的大障礙。可是在圭峰大師,即主張教禪一致。這豈不是佛教禪宗二派,對知的看法不同?
從上面看:知識本身定有問題。若知識是絕對好,你想:還會有人反對嗎?知識的反對者都極聰明,可見知識本身一定有毛病在。若知識是絕對要不得,你想:還會有人推崇?難道由知識而來的文明燦爛,真是可咒詛的嗎?知識是有它的價值與好處的。佛教徒對知識的看法究竟如何,應該根據正確的佛法來說明它。
* 佛教的知識觀
一、知識的缺點,可從四方面說。
(一)、知識的片面性:知識是片面的,是一點一滴的。不但宇宙人生的最高真理,知識不能充分去把握;就是現象的事物繁多,人類對它們的了解,也是從一點一滴的聚合而來。識,在佛法中,是了別的意思。了是明了,別是區別。宇宙本好像混沌一團,由我們的區別它,分別它的彼此不同,而逐漸了解它。所以,知識的本身,逃不過片面與點滴的限制。如粉筆:眼看它,是白色的,長圓形的;手觸它,是堅硬的,麤澀的;敲之有聲,嗅之有粉氣;甚至看到工人怎樣的把它做成。粉筆的性質、形相、作用,都經過我們五根所發識的實際體察,又經意識的綜合而明了。我們對粉筆的知識,不是一下就來,而是從多方面一點一滴的聚合,然後才了解粉筆的全面。粉筆如是,世間的一切知識無不皆然。因為知識是片面的,一點一滴得來的,所以看到外面,不一定就看到裡面;知道這樣,不一定知道那樣。部分的還不知道,這不必說;就是都知道了,也每每顧此失彼,重此輕彼,所以佛教稱此為「擔板漢」。能完全徹底了解一切事物的表裡始終,這不是常人的知識所能做到的。如教育界每說教育萬能,教育才能挽救國家民族的頹運;工業界卻說:工業的建樹,才是救民生建國家的基礎。乃至軍事、政治、法律家等,大抵重視自己這一套,各執其是。強調自己所重視所了解的片面知識,還有無數的重要知識,被他輕視,甚至一筆勾消,這怎能作為世界人類全面而整體的計劃?彼此間的顧此失彼,重此輕彼,引起相互間的摩擦、鬥爭,弄得愈來愈不對,也就難怪老莊等反對知識了。寓言說:如蛇頭與蛇尾相諍,蛇頭說:你尾巴小,只享受而什麼不做,每天靠我養活你。蛇尾說:你只知道吃,沒有我怎能走路?諍論的結果,互不合作。於是蛇頭不吃,蛇尾繞在樹上。幾天之後,大家都完了。這便是只知自己的一部分有用,而不知相互存在的關係,內在相依的聯絡關係。資本家輕視勞工的功績,而勞工仇視資本家,也只是這種毛病,弄到勞資不能合作。世間人的知識,由於知識自身的片面性,點滴性,所以不但不能把握最高真理,就是事物相互關係性,也每每忽略而錯誤,只以自己所重的片面知識,拿來作為一切知識的基礎,衡量一切。這怎麼行?這是知識本身缺點之一。
(二)、知識的相對性:知識的本身,是片面的,點滴的總合,故常忽略整體而偏執部分,而且也是相對的。知識的相對性,可從知識的兩方面說。知識的活動與表達,不外乎內心的思想與外表的語文。若離開了思想、語文,即不能成為知識。知識的特性,是遮他顯自的。如見紅色,即不是白色等;沒有光明,即不知黑暗;有虛假才能顯示真實,這即是知識本身的相對性。佛法稱此為「二」。二是一切認識的形態,沒有它,就沒有認識作用的可能。如大海波浪,若每個浪的大小動態都是一樣,你僅能了解是浪,而無法表示那一波浪,使人明了為那一浪。因此,非有突起的大浪,不能顯出旁邊的小浪。沒有大小高低的形態作比較,你能說出什麼呢?故知識,必須在相對的形態與作用中表現出某事某物來。所以識的字義,就是區別。如說有,便區別了無;有與無,在人類的認識中是相對的區別才能明了。因知識的本身是相對的,所以它不能了達絕待的,一切而無外的究竟真理。再從心識來說,知識有能知所知,能知是心識,所知是認識的對象,當心識了知對象時,卻不能知認識的自身──心不自知。縱然自知心念的生滅動態,這還是後念知前念,決不是同時在一念中,具有能所的認識,否則能所就混淆不分。因此,知識只能知道相對的世間,不能知道絕對的境地。佛法說:對相待而說絕待,絕待還成相待。又如這是一邊,那是一邊,於此兩邊間,說名為中。然而說到中,中是對邊說的,離中無邊,離邊無中,邊與中是相對的。可見我們的思想、語文,所論說的中道、絕對,也早就不是絕對與中道了。口說與心想的知識,永遠觸不著絕對中道的邊緣,這不能不說是知識的缺憾。
(三)、知識的名義性:人類的思想、語文,都是名字。名字是心想所構畫的假名──符號,並不就是物體的自身。如心裡想火,口裡說火,火是名字,若名字代表了真實,想火火應燒心;說火火應燒口。事實上心想口說,並沒有受到火的燒灼,可見名字並不就是那物體的實相。但人類從來說慣了,便生起錯覺,一聽到火,一想到火的名字,甚至聽到上帝,聽到龜毛兔角,都好像有此一物,好像就是那個東西。有人覺得,名字是假立的,但假名確表達真實的意義,義是名字所表示的。有人說到想到某一名字,就覺得確實表示某一意義。其實一個名字中,含有的意義很多。如說書,不但代表書本,書籍,同時,寫字也叫書。關於一名多義,我們翻開字典,就可看出。反過來,一義中也含有多種名稱,如房子,可以叫屋、宅、樓、閣……這不是一義多名嗎?一名多義,一義多名,完全要依上下文及習慣而詮定的,並非某名即是某義,某義便是某名,這就是說明了名與義沒有決定不變性。因為名義的不決定,故隨說一名一義,每成諍論,若能心平氣和的相互研究,也許會知道名字儘管不同,而意義卻可能相同。反之,雖然使用同一個名字,但不妨有多種解釋。在這裡,我們了解到:知識是建立在名義上的。名與義,是依人類的習慣使用而形成的。如小學生寫字,少了一筆,我們就說他寫錯了;然而古代的名書法家,每因他少了一筆,我們就照著他寫,覺得可以這樣寫。知識不離名義性,所以有不決定、相對、流動、變化的特性。人類的知識,每為名義的習慣使用,而互相紛諍,糾纏不了。宇宙和人生,都是眾緣所成的,如幻如化,沒有決定的實體。因此,世間的名義知識,表示他而不能直顯他的絕待性──真理,這是知識的本性如是,對於絕對真實,是無法把握的。
(四)、知識的錯亂性:知識的錯亂性很大,如一杯水,把筆插下去,即見筆形曲折;或見天上雲動,以為月行;或眺望馬路,見前面越遠越小,但這些雖都是知識上的錯亂,還容易改正。而知識的根本錯亂,卻習非成是,難於糾正了。如宇宙萬物的流動變化,息息不居,哲學與科學,能推證為變化,但常人即不能了解其中的變化。如講臺平穩不動的放著,然依科學說,桌子的內在,實是時刻在不斷地衝激流動,只是繼續保持平衡而已。講臺面是平整的,若以放大鏡一照,即刻現出了高低不平的現象。但不平整與不息的動,在常人的認識裡,連科學與哲學家都在內,如直觀對象,也不能了解。今天看如是,明天看也還如是,因此對桌子生起了一種不變的實在感,這就是知識的根本錯誤。他不但不知外物的流動變化,即連自身的變化也不覺知。如老人是由孩子的慢慢轉變而壯而老。明明孩子與壯年,壯年與老年,有很大的變化,但他卻不承認,以為現在的我,與過去的我還是一樣,這是不能理解世間的諸行無常義。有時雖聽懂了無常的名義,但在諸法的事相上,不見無常變化;因此每在無常變化中,又執實執常,這即是由於知識的根本錯亂而來。佛法說:「常」是眾生知識的顛倒錯覺。的確,在眾生的觀念中,世間諸法是常實的,這不是顛倒錯亂嗎?
我們觀察桌子,知是木料與人工等關係所成。科學說人是由九十幾種原素的集合,佛說人是六大假合。人與物體,都是多種因素的複合體,世間那有絕對的獨立物體?因此,諸法皆是緣起關係的存在顯現,就是極小的電子,科學也還說是複合體。但一般人就不能體會緣起的關係性,特別當自己在做事時,很少見到我與他人的關係,無意中總把自己看成一獨立的個體。個體,在佛法中稱為「一」。自己獨存,稱為「我」。一與我,是眾生知識中的根本錯誤,在緣起關係的決定下,世間沒有絕對的獨立個體,沒有真實獨存的我與一。而一切眾生,從無始來,即有我的獨一觀念,這又不能不說是知識的錯誤。知識對我與世間的緣起事物,尚有如此倒亂錯覺,更深更妙的真理,自不能體會。
知識中既包含了許多錯誤,以知識來說明事物,怎能恰合真理,沒有顛倒與種種流弊產生?如人有時為了一個名詞的認識不同,而起諍論;有時把虛假當為真實,把真實看作虛假,這都是常有而難免的錯亂。唯識說:外境唯識所現,不像常人所見為客觀外在的。中觀說:一切法無自性,不像常人所見為實有的。這都是表示了:一般知識有著根本的錯亂性。
還有,有人把知識看為人類痛苦的根源。我們仔細想,這話也有他的道理。因為人類的私欲,由於知識的我見錯亂,一直與知識不相分離。混沌愚癡的人,知識未開,欲望也低,得少為足。等到知識高了,欲望也就大起來,物質、金錢、名位不能滿足他的私欲,因而諍論。欲望跟著知識而擴大發展,知識即成了人類苦痛的根源,難怪有人要咒詛知識。然而,知識最低下的眾生,也還是有他的錯亂,有他的私欲。所以知識低,欲望低,並非是理想的,並非是問題的解決。
一般的知識,離不了私欲。知識大,私欲也就隨著知識而擴大。知識低的,他的欲望也低,如只想做一家之主,佔有家的一切,支配一切;可是知識高的,發展他的無窮私欲,他希望佔有一國,或做整個人類世界的支配者,控制者。各人都有私欲與知識,人類在私欲與知識的不斷發展中,世界成了鬥諍的沙場。最顯著的例子,如山地人民的知識低,生活淡泊清苦,但他們的欲望少,多少好一點,即能暫告滿足。而都市中的人民知識高,他們就是住的洋房,坐的汽車……還是感到不滿足,這就難怪老、莊要討厭知識了。
二、知識的長處:知識有錯誤的一面,然而也有好的一面。現在即以佛法的立場說明知識的好處。
(一)、以分別識成利生事:現世間的衣、食、住、交通……,都因知識的發達而有了長足的進步。今天農家的耕種,也進步到機械代替人工,比起從前來,真不知好得多少倍。從前人去臺北,艱苦的跑上兩三天;現在搭飛快車,祇消一小時零幾分,坐飛機當然更快。這都是從知識的發達中來,你能說知識發達不好嗎?所以人類的日常生活,在知識發達中,得到許多便利,改善。現在農工居住的屋子,比五千年前的王宮──茅茨土階,有時還好些。古時的道路不寧,土匪眾多,若人民要輸運財物,就得請保鏢的,現在以火車,輪船運貨,絕少匪類的搶奪危險,顯然比從前好多,這能說不是知識文明的好處嗎?世間的利用厚生,非知識不成。
大乘法說:初學菩薩向上向善的正行,即由分別知識的引導──由知識分別,知善知惡,了解世間的因果事相,知善而深信善法的價值,於是不斷地努力向善,這才能趣向證悟的聖境,得平等無戲論的根本智。不但初學的,菩薩在自覺的聖境中,雖遠離了分別妄識;但菩薩行的特點在利他,故從平等的根本智中,又起後得的分別智,此即通達事物,度生的方便智。從菩薩的修行、證悟、利他的一切事業中看,佛法始終重視知識。佛法把知識看為:是自利證悟的前導,利他妙行的方便。離去了知識,即不能成就自利與利他的事業,這是佛法重視知識而說明了知識的崇高價值。
佛經說:周利槃陀伽根性暗鈍,教他讀經,他記得前一句,即忘掉後一句。但佛陀是慈悲的,始終慢慢教他,誘發他學習,他在佛陀的慈悲教授策勵下,終於證得了阿羅漢果。雖證聖果,但不會說法,請他開示,他祇會說:「人生無常,是苦」,此外只有現神通了。他的話錯嗎?當然不錯,但他缺乏知識,故證悟了也不會說法。佛弟子中的舍利弗就不同了,他未出家前,即通達吠陀經典;出家證悟真理後,他為眾說法,在一個義理上,能滔滔不絕地講七天七夜,還沒有講完。佛讚嘆他:「智慧第一」!「善入法界」。又如近代的印光大師,他是老實念佛的淨宗大德,為無數的信眾所崇敬。然老實念佛的不止他一人,何以其他人不能發生廣大的教化力量?還是因為,印光大師不但切實履踐,而又有對儒學及佛教的深廣知識啊。知識是菩薩攝化眾生的要門,故《瑜伽論》說:「菩薩求法,當於五明處求」。從這些事實看,即知佛教對知識是多麼重視了!分別識是能成利生大用的。
(二)、以分別識成深信解:佛教與希伯來的宗教不同。希伯來宗教厭惡知識,重於感情的信仰。佛教卻說:「有信無智長愚癡」。這肯定了無知的信仰,會造成愚妄的行為,不是合理的正信。所以佛教的正信,要透過知識的考察,以知識為信仰的基點,解得分明,信得懇切,這才是合理的正信。如對佛法的正確知解,愈高愈深,信仰也就愈深愈堅。沒有經過知識的信仰,好像很虔誠,其實是非常浮淺。例如害病,祈求神賜予健康。病真的好了,於是信神。然如再有病痛,求神無靈,他的信仰便要動搖了。所以佛教主張從深解中起信仰,確信透過知識的信仰才是深固的。這一點,與希伯來宗教──理智與信仰衝突,完全不同。(孫)中山先生也說有思想而後有信仰,這與佛教的從正解而成堅信,是一致的。佛教說信仰的最高度,即與智慧融合一體。可見知與信不但沒有衝突,而且是從互相助成而能達成統一的。有了高度的智慧,才有更深刻堅固的信願,這是說明信仰建築在理解的基礎中。理解不能不說是知識的力能,這是知識的又一長處。
(三)、以分別識成無分別智:世間的知識,雖有缺陷而不能證知絕對真理,但如能根治錯亂,而引向更高度,即成通達真性的出世間無分別智。有人以為世間的分別妄識,不能契見真實,反而是證悟的大障礙,所以一味訶毀分別識。不知道在沒有證得聖智前,如不以世間分別識分別善惡,觀察真妄,即無從修行。誰能直下從無分別處著手呢!不解不行,怎能證得解脫?所以太虛大師在〈大乘宗地圖釋〉中肯定的說:佛法大小宗學,無不從分別意識處下手,以此為修行的關鍵。若一味厭患分別識(事實上,這些人是誤會佛說的「無分別」了),不用分別識為方便,不但學佛者無從信解修習,佛(出世間後得智)也就沒有化世的妙用了。某些人似乎一向厭惡分別的知識,而不知人類的明了意識,為人類的特勝,而為人所以能學佛成佛的要點。如貓、犬、蟲、魚,牠們也是有心識的,但牠們的分別意識極弱,極簡略,不能善了名言。牠們的分別識既弱,私欲也不太強,分別識如為悟證的障礙,牠們比我們少得多,簡單得多,就該比人易悟真理了。但事實不然,佛祇說人類易成佛道。因人的意識分別力(憶念力),比天還強,也唯有強勝的分別力,才能分別善惡真妄,才能痛下決心,依法觀行,才能契悟絕待的真性。所以佛法不否認知識本身的缺點,但認為若捨棄了他的缺點,把握他的長處,即是證悟解脫的正因。
有人認為:分別識不能契真,如再以分別識修觀,豈不分別愈多,與真理愈遠?這是不懂緣起相對性的機械論法!豈不見,如一木,再以一木相摩擦,似乎木積越多,而實則兩木相摩,即有火生,火一生起,木也就燒燬了。又如青草,如多多堆積起來,就會生熱而迅速朽腐下去。所以學佛而以分別識不斷地觀察,乃至於定中觀察,正觀諸行無常,諸法無我,法法空寂,即能契悟諸法的空寂相。在契證平等空寂中,有相的分別識也即泯絕而不起了。故佛教的破除虛妄分別識,決不是一味厭絕它,反而是以它作為引生出世間的平等聖智的前方便。這所以修習方便中,止以外有觀,定以外有慧。經中常說:如以小楔出大楔一樣(還有如雹墮草,草死雹消;以藥治病,病癒藥廢之喻),沒有小楔,深陷在管中的大楔即無法取出。等到大楔取出,小楔也就自然落下了。學佛以分別識觀破分別,證入無分別聖智,分別也即斷捨了,就與此理相同。
佛教重無分別的智證,但也重視知識,與印度宗教中,專重瑜伽、禪定的學派,精神大有差別,所以佛法的特點在觀慧。佛法認為:知識雖不能表詮真理,但它有引向真理的作用。如有人問:從精舍去新竹公園,向那裡去?我們就告訴他,從此向北,轉幾個彎等。他依著指示的方向一直走去,自可達到公園。直觀公園的本身,雖無所謂南北,也無所謂彎曲,但我們從此去公園,確有它決定的方向與曲折。如不信所說,以為公園自身並無南北彎曲,我們相信,他就永不能到達新竹公園。分別識而為無分別智的方便,是佛法確認的道理,所以在證入以前,有信、解、行。
(摘錄自:印順導師《佛在人間》pp.267~290。)
Morning Sir' sun 新竹公园,你好?
回覆刪除媚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