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神通的境界與功用 § 聖嚴長老
「神通廣大」這句話常常聽到,在一般人似乎比佛教徒說的機會更多。但是「神通」兩字的內容,不唯一般人弄不清楚,即使多數的佛教徒們,也未必弄得清楚。因此,來談「神通」這個問題,雖不是要緊的「熱門」,想也能夠引起讀者的興趣。
當然,作者無意來談神通的經驗,所談神通的種種,只是將曾見於經律論中的資料,作一番綜合的介紹而已(註一)。
一、何謂神通?
首先要知道的是神通的定義(註二)。
變化莫測,謂之神;無拘無礙,謂之通。所謂神通,合起來講,便是既能使人莫測他的所以,又能為所欲為而了無障礙。當然,除了已經成佛的過去諸佛,菩薩也好、羅漢也好、天神也好、修得禪定的凡夫也好、阿修羅神也好、外道的仙人也好、乃至鬼神也好,雖各各皆有或大或小與或多或少的神通,總也不能到達絕對莫測與究竟無礙的境界。除了佛陀之外,其他的神通之莫測與無礙,都是比較的,都是相對的。
在佛教所稱四聖六凡的十法界中,從大體上說,除了未修的人與畜生,以及地獄道中的罪苦眾生之外,其餘的四聖──聲聞、緣覺、菩薩、佛,固然都有神通,即使六凡之中的天神、修羅神、鬼神、乃至人與畜生之中的修定者,也有神通的。因此,神通的類別,有的分為三種:
(一)由報而得的神通。係指諸佛菩薩,三界二十八天的天人,以及各種神鬼的神通,皆依各各的果報,自然感得。
(二)由修而得的神通。係指三乘聖者,從「戒、定、慧」三學的修持之中所得的六通,以及外道仙人,從世間禪定的修持之中所得的五通。
(三)由變化而出的神通。係指三乘聖者,以其神通之力,所變現的種種神通。
由此可知,神通所指的範圍,的確非常廣大。從佛陀境界的隨類應化,下至鬼神的感應,乃至一般凡夫與凡夫之間,偶爾發生心靈的交感,均在神通的領域之內。正如《瓔珞經》中所說的:「神名天心,通名慧性。」凡是體驗到了天真之心的,即為神;凡是透發智慧之性的,即能通。天心是定境,慧性是智照。神通是不能離開了禪定與智慧而獨立存在的。如由神通而想超出三界、了脫生死,那又不能離開了戒律的持守而可求得的。三乘聖者之能有六通,比凡夫外道之僅有五通,聖者多了一項漏盡通,便是由於戒定慧的同時並修而可了脫生死。凡夫外道不持戒,所以僅有得到五通的希望,不能了脫生死。故在《楞嚴經》中,有這樣的四段話:
(一)戒淫:「淫心不除,塵不可出。縱有多智,禪定現前,如不斷淫,必落魔道──上品魔王,中品魔民,下品魔女。」
(二)戒殺:「殺心不除,塵不可出。縱有多智,禪定現前,如不斷殺,必落神道──上品之人,為大力鬼;中品則為飛行夜叉,諸鬼師等;下品當為地行羅剎。」
(三)戒偷盜:「偷心不除,塵不可出。縱有多智,禪定現前,如不斷偷,必落邪道──上品精靈,中品妖魅,下品邪人。」
(四)戒妄語:「如是世界,六道眾生,雖則身心,無殺盜淫,三行已圓,若大妄語(未得謂得,未證謂證),即三摩地(禪定),不得清淨,成愛見魔,失如來種。」
其中所言「塵」者,便是惑障,便是煩惱生死。故在《四十二章經》中說:「透得此(情愛)門,出塵羅漢。」了脫生死,即是出塵羅漢。可見,神通是神祕可愛的,如果不能持戒,神通也是無用的。
二、五通與六通
三界的凡夫外道乃至鬼神,可得五通。出世聖人可得六通(註三),六通的名目,根據《大智度論》的次第,是這樣排列的:
(一)神境智證通,又稱身如意通,又有稱為神足通的。(註四)
(二)天眼智證通。(三)天耳智證通。(四)他心智證通。
(五)宿命智證通。(六)漏盡智證通。
如果到了佛的境界,又將六通演為十通了,唯此十通,仍屬六通的範圍,只是把六通之中第一神境智證通,另化為五通,而成十通。實際上,能夠使人看得到的種種神蹟,也多出於神境智證通。比如最有名的十八神變是:右脇出水、左脇出火、右出火、左出水、身上出水、身下出火、身上出火、身下出水、履水如地、入地如水、空沒在地、地沒升空、空中行、空中住、空中坐、空中臥、現大身滿空、大復現小。這十八神變,都是神境智證通所現的。現將五通、六通與十通的配合,列表如下:
現在,再把這些神通的內容,介紹一下:
神通之皆稱為智證通或智通者,乃因神通之產生,不離於智慧,由禪定產生智慧,由智慧產生神通,雖在世間凡夫外道的五通,有的可由藥力和咒力產生,但那不能持久,多半的五通,皆依世間有漏禪定之所產生。
神足通(註五)之所以具有好幾個名稱,正因為神足通所包括的範圍廣大,諸如來去自如,入地如水,履水如地,虛空之中,行住坐臥,變化種種形狀,示現種種境界等等,皆屬神足通的職責。能使身體如意變化,自在隱現,速疾往還,所以稱為身如意通,簡稱為身通;能夠變現不可思議之境界,比如佛能化娑婆世界為清淨佛土,能化一身為千百億身,能使十方諸佛國土,納於佛的一根毛孔之中,置之一根毫毛之端,所以稱為神境通;又因能以神通之力,無遠弗屆,來去迅速,所以稱為神足通。如能得到這一神通之後,鑽天入地,移山倒海,撒豆成兵,呼風喚雨,騰雲駕霧,那是不成問題的事。有了這一神通的人,又何止只有孫悟空那樣的七十二變,那簡直可以隨心所欲,要怎麼變就怎麼變。
比如提婆達多向十力迦葉學得了修習神通的法門,他便:「初夜後夜,警策修習,於後夜分,依世俗道,獲初靜慮,即發神通,轉一為多,轉多為一,或現或隱,山石壁障,身皆通過,不能為礙,猶如虛空;入地如水,履水如地,在虛空中,跏趺而坐,猶如飛鳥;或時以手摩捫日月……。」(《根本說一切有部毘奈耶》卷一四)
這是依世間禪定初禪的工夫,所得的神足通,如與出世間定所得的神足通比較,自又不能同日而語了。
再說天眼通(註六)。天眼通是指修得與色界天人同等的眼根,有了天眼通的人,他的眼力便可與天人一樣,天眼所見的範圍,六道眾生,萬事萬物,若近若遠,若粗若細,若覆若露,乃至眾生的死此生彼,自己以及眾生的未來生死,都能看到。神怪小說中的千里眼,能夠見到千里以外的東西,有了天眼的人,何止能看千里以外?
至於天耳通是指修得與色界天人同等的耳根,有了天耳通的人,他的聽覺便可與天人一樣,天耳所聽的範圍,凡是六道之中的一切聲音,無所不聞,天上的天音樂聲、天女天子聲、天人娛樂聲,人間的男聲、女聲、樂聲、苦聲,乃至種種傍生之聲,各各餓鬼之聲,以及地獄受罪之聲。要聽什麼聲,就有什麼聲,雖能使得聽覺的距離無遠弗屆,但卻各各分明,毫不混雜。這與神怪小說中的順風耳,自又勝一層十層,乃至千百萬層了。
說到他心通,他心通是能夠知道他人的心念,若善若惡,若悲若愁,若苦若樂,若喜若怒,若淨若垢,若瞋若惱,若疑若怖,並亦自己觀得心念的生住異滅。有了他心通的人,既可知道他人的心思,便可不愁遭受他人的暗算了。但是,他心通只能用於有心念活動的人,如無心念的活動,也就莫測高深了(註七)。
這有一個故事:在唐朝代宗時代,從西天──印度來了一位大耳三藏,他有他心通,皇帝見了,便介紹給慧忠國師見面,並予試驗,慧忠國師問大耳三藏說:「你有他心通嗎?」他答:「不敢當。」慧忠國師便問:「你說我現在在什麼地方呢?」他答:「和尚是一國之師,怎麼會去西川看賽船呢?」又問:「現在我在何處?」他答:「和尚是一國之師,怎麼卻到天津橋上去看弄猢猻呢?」慧忠國師第三次再問:「現在呢?」大耳三藏觀察了好久,也觀察不到慧忠國師的心,不知慧忠國師的心究竟到那裡去了。原來是慧忠國師止住了心念的活動入了定,所以雖有他心通,也是不濟事了。因此被慧忠國師罵道:「你這野狐精,他心通呢?」到了無念之時,他心通是用不著的。(見《景德傳燈錄》卷五)
什麼是宿命通?宿命通能知自己在六道之中的過去生死,並知六道眾生在六道之中的過去生死。如果有了宿命通的人,過去生中的事便能回憶,正像人到老年時,仍能回憶童年時代、少年時代、青年時代、中年時代的往事一樣。甚至人之回憶,尚有遺忘的許多事,但是宿命通對於過去生死的種種情形,是不會遺忘的,如果有了宿命通,他對他自己曾經做牛做馬,變狗變豬,上生天堂,下墮地獄,誰是過去的父母,誰是往世的眷屬,誰又是前身的怨仇,便可歷歷如繪,瞭如指掌了。宿命通與天眼通,是相互為用的,天眼通能知未來生死,宿命通則知過去生死,有了天眼通與宿命通,便可知道過去與未來了。
最後說到漏盡通。漏是漏洞,有了漏洞的水缸,水是永遠注不滿的,邊注水邊漏水,不把漏洞塞住,注水等於白費工夫。我人修行也是一樣,修行的人如果不斷煩惱,即使修行,永遠也不會了生脫死。有煩惱便會作惡,作惡便是修行功德的漏洞,修行而有漏洞,修行的功德永遠也不會圓滿。持戒,便是堵塞這一生死漏洞的唯一方便。所謂漏盡,便是斷除了生死煩惱之根,能斷生死煩惱之根,便是得到漏盡通了。所以凡夫外道乃至鬼神,都可由其報得或由修行而得前五通,唯有第六漏盡通,凡夫外道以及異類鬼神是沒有份的,一定要證到了三乘聖果以上的聖者,才能得到漏盡通,能夠不受六道生死的束縛,超出了三界生死之外,所以叫作漏盡通。因此,漏盡通者,即是生死無礙的意思。
三、六通與三明
前面說過,神通雖是莫測與無礙的意思,但也是相對的、比較的,除非成了佛,才是絕對的和究竟的。因此,神通的境界,乃有千差萬別了。
外道的五通仙人,以神足通所變的種種幻象境界,最多保持延續到七天的時間,其所能夠變的境界與種類,也是有限並且局部的;佛及佛陀的羅漢弟子,所變的境界是無限的、全面的,沒有暫久的。不過,即使在佛與羅漢之間,神足通的通力,也有極大的距離。這有一個故事:有一次,目犍連尊者思念他已經去世的母親,便用天眼看到他的母親,已生在摩利支世界。他即向佛說:「父母對於子女的愛護,能夠難作能作。我的慈母現在生於摩利支世界,距離此間太遠太遠了,很少有人能到那個世界去教化她皈依三寶的,但願世尊慈悲,能去教導我的母親。」
佛陀立即答應了,並問目犍連尊者:「那麼用誰的神力去呢?」
目犍連尊者心想,佛陀常常說他是弟子之中的神通第一,所以便說:「唯願世尊慈悲,給我加被,以我的神力去好了。」
於是,目犍連尊者便運用他自己的神力伴同佛陀,向摩利支世界出發,每移一足,即蹈一個世界,即過一座大須彌山。就是這樣,一連走了七天,才到摩利支世界。
但當教化目犍連尊者的母親之後,以佛的神足通,帶著目犍連尊者,回到我們這個世界時,佛陀只說:「當還本土,以我神力。」即在言下,佛與目犍連尊者便已還到了本土,到印度的逝多林下了。(見《根本說一切有部毘奈耶藥事》卷四)以此可知,佛與羅漢的神通,其相差的程度,也是不可以道里計的了。
外道的五通仙人,以天眼通所看眾生的未來生死,也是有限的。外道的五通仙人,不能看出每一眾生的最後歸宿,也不能看到自己的最後歸宿,甚至只能看到未來的一生,除了知道從此死了究竟往何處投生之外,至於再往下看,就看不到了。天上的天人,往往都是如此的,當他們的色相衰敗時,便知死亡將至,便可看到死後的去處。同時,天人的天眼,也有差別不等。欲界天人的天眼,只能看到欲界以下的事物,而看不到欲界天以上的事物,下一層次的天人,看不到上一層次的事物,只有色究竟天的天人,可以看到三界眾生的一切活動。其實,到了無色界天,根本無有形色可看,所以天眼用在察看上的實際範圍,只是欲界與色界而已。再往上去,至三界以上,已不是天眼通的範圍,而是天眼明的領域了。佛及聖者的天眼,皆稱為明。通是無礙,明是覺照,天眼明能夠覺照一切眾生的未來生死。天眼通只能知道死此生彼的過程大略,天眼明則能知道每一眾生、每一生死過程中的種種行業因緣,絲毫不差。因此,天眼的名稱也分三種:轉輪王以下的稱為假天眼,四王天以上的天人稱為生天眼,羅漢以上的聖人稱為清淨天眼。
宿命通的境界也是萬類不等,有了宿命通,能知過去生中的情形。但是,除了佛陀,不能追溯到無始以來屢生屢劫的過去生死,通常的神鬼,只知過去的一生兩生,通常的五通仙人,也只知過去的一世兩世,由於修持工夫的深淺,以及各人善根的厚薄,能知過去的十世百世,那是了不得的成就了,直至阿羅漢與辟支迦佛(獨覺),能知過去八萬大劫中的生死之事,八萬大劫以上,就不得而知了。
這有一個故事,有一次佛與舍利弗尊者,看到一隻蟻子,佛問舍利弗,那隻蟻子本來是什麼?舍利弗便用宿命通看那隻蟻子,一直看到過去的八萬大劫,蟻子還是蟻子。只有佛陀看到那隻蟻,曾經為人,由於業報,一墮蟻身,竟已超過了八萬大劫。這個故事,本為說明人身難得,一失人身,萬劫不復,勸人及時修行的,但也說明了阿羅漢的宿命通,也是有限的。唯有諸大菩薩、諸佛世尊,才能推知過去的無量億劫;事實上,佛菩薩的已是明,而不是通了。
他心通,到了無念之境,便用不著,對於三界以上,很少用到他心通了。
漏盡通,唯有出了三界生死的聖人才有,所以三界以內的眾生,對它根本不能想像。
以此可知,神足、天眼、天耳、宿命,此四通的境界,自諸佛菩薩,而至外道鬼神,雖都有份,但卻高下不等,境界懸殊。他心通雖通於凡聖,用途多在凡界,或對凡界而用;漏盡通則唯局聖人,不及三界。到達羅漢果位之後的六通,實則僅有三通,其餘三通,便稱為明。在羅漢與菩薩稱為三明,到達佛境,雖亦可稱三明,但已另有一個名稱,而稱為三達了。
六通與三明,關係殊為密切,六通是三明的根本,三明是六通的昇華,有了三明的,無不具足六通,具足六通的,亦將得到三明。六通與三明,可以下表說明之:
三明既是六通的昇華,何以在六通之中,只有三通可昇為明,其餘三通就不能昇之為明呢?這在《大毘婆沙論》卷七七中,有這樣的解釋:「身如意(神足通)但工巧,天耳通但聞聲,他心但知他人心,故此不立為明;餘三所以為明者,天眼知未來苦,宿命知過去苦,俱能厭離生死,又,漏盡能為正觀而斷煩惱故。」
根據這一解釋,通與明的確立,端在能否使人出離三界的生死苦海而定。再者,我們也可看出,凡是偏重於三界之用途的,便不能成之為明,凡是偏重於出離三界之用途的,便可成之為明。換句話說:凡是僅用於有形有色有行動的神通,只稱為通,若能兼用於世出世間乃至僅用於出世間法的,才可成之為明。
又根據《大智度論》卷二,對於神通與明的解釋,是這樣的:「直知過去宿命事,是名通;知過去因緣行業,是名明(宿命);直知死此生彼,是名通;知行因緣際會不失,是名明(天眼);直盡結使,不知更生不生,是名通;若知漏盡,更不復生,是名明(漏盡)。」
大體上說,小乘聖者,均可能有六通,但在未證大阿羅漢以前,只能稱通,而不得稱明,到了大阿羅漢以上,則又將天眼、宿命、漏盡的三通,稱之為三明了。但在一般的說法,三明六通,可以連起來稱的,也可以說,三明六通是阿羅漢所具的功德。比如《觀無量壽經》中:「聞眾音聲,讚歎四諦,應時即得,阿羅漢道,三明六通,具八解脫。」
但是,上面曾說,神通的境界,除了佛陀,其餘都是未圓滿不究竟的。所謂明,是明白的覺照,但尚未能透達至最高深處與極無限處。唯有佛陀,才能對於世出世間的一切萬法,無不明白覺照,透達窮盡。所以,三明的工夫,到了佛果圓成之時,便稱之為三達了。三達,又是六通的再度昇華,也是三明的至極之境。
四、神通不是萬能
看了神通的境界與神通的功能之後,也許有人以為神通是萬能的,有了神通,便可解決一切的問題。我也曾聽有人這樣說過:「今天的時代太亂了,人命太沒有保障了,主要的原因是出了一些人間的魔王。如果今天,能有一個像孫悟空那樣的人物出世,把那些人間的魔王,在不知不覺中殺死,或者給他們一些神通的顏色看看,讓他們感到恐懼之時,我們的時代社會,也就不再會如此的可怕了。」
以一般人的猜想,這樣的觀念,雖然幼稚,但卻並不可笑。然以佛教的觀點來說,那是絕對不可能的事。因為,神通不是萬能的(註八)。在一切凡聖的神通之中,以佛的神通最為究竟,但是佛陀雖為無時不覺無所不知的大覺智人,佛陀也非萬能,佛陀也有三種不能辦到的事:
(一)不能度無緣眾生。(二)不能令眾生界空。(三)不能滅眾生定業。
佛陀廣度眾生,只能誓願度盡眾生,卻不能度脫一個與佛無緣的眾生。比如有些人們,生在佛時,竟未聞有佛之出世;有些人,舍利弗與目犍連能度他們出家,卻不受佛的度化,這都是緣的關係。佛陀雖然發誓度一切眾生,卻不能度盡所有的眾生,教化的責任在於佛陀,學佛修行的責任則在每一個眾生,不受教化的眾生,佛也愛莫能助。
佛陀雖已斷盡了一切煩惱,並教眾生滅除煩惱的方法,但是各人先世所造的定業,定業成熟,必然受報,雖為佛陀,也是無可奈何。所以即使成佛之後的釋迦世尊,由於先世的業因,仍要感受到十種煩惱的果報:
(一)六年苦行。(二)孫陀利殺女謗佛。
(三)乞食羅閱城時,木槍刺足。(四)毘蘭邑安居三月中,食馬麥。
(五)琉璃王滅釋迦族,頭背疼痛。(註九)
(六)娑利那村乞食,空鉢而回。(註十)
(七)旃荼女偽裝懷孕,謗佛通姦。
(八)提婆達多推下山石,傷破足指出血。(註十一)
(九)在阿羅婆伽林,入夜寒風破竹。(註十二)
(十)娑羅雙樹間臂痛。
至於佛的諸大弟子,除了薄拘羅尊者是無病長壽之外,其餘的諸大弟子,幾乎都有業障的。舍利弗是智慧第一,舍利弗的神通,曾與目犍連比過,遠在目犍連之上(註十三),因其智慧蓋過了神通,故稱智慧第一;但他也是多病第一,舍利弗的一生,幾乎是在生病中度過的。另有一位畢陵伽婆差,也以神通聞名,並以神通護法救人,但其自從出家之後,也是經常生病。
目犍連尊者是有名的神通第一,但當釋迦族遭受滅族之難時,雖以神通將鉢救人,救出之後,活人卻都成了血水;目犍連常以神通救人度人,但他自己到最後,竟又被執杖外道圍打而死。
迦留陀夷是大阿羅漢,他以種種善巧方便,種種神通變化,度了九百九十九家信佛學佛,並皆證到初果以上的聖階聖位,但當他度到第一千家時,竟被暗殺而埋屍於糞坑之中。
仙道比丘本為國王,後來出家證得阿羅漢果,但是當其在返國途中,其子誤以為他將收回王位,而派人來取他的腦袋。他不怕死,但他不忍使他的兒子造下殺父與阿羅漢的雙重逆罪,故想以神通之力,逃脫被殺之禍,但他竟然不知如何發起神通,甚至連神通一詞也想不到了。
蓮華色比丘尼,乃是尼眾之中的神通第一,但當她在阿蘭若處靜坐之時,遇到了一個色狼,她雖已是離欲的阿羅漢,那個色狼仍不放過她,她問他愛她什麼,他便說是愛她美麗的眼睛,於是便以神通,把眼球挖出送他,那個色狼竟然因此惱羞成怒,說她玩弄妖術,並將她狠狠地毒打了一頓。因此佛陀制戒,不許尼眾住阿蘭若處(獨住寂靜無人的地方)。
像這種例子,在佛經中是很多的。這不是說神通不靈,而是說神通不是萬能,敵不過業力的。阿羅漢是最後一生,即使在最後一生中,也要算清最後一次的業帳,因為「定業」,必定受報,如果業不受報,便違背了因果定律。
再說,神通的產生,雖說有三種,實則不外報得與修得的兩種,變化而得的神通,可以包括在修得的神通中去,所以通常說的神通,總是說報得與修得的兩種。
報得的神通與修得的神通,在功用上是相同的,但在發起或使用上是不同的。從大體上說,報得的神通,是隨時可以使用、隨時靈通的,修得的神通,則必須由定力的發動,才可使用神通。所以阿羅漢可能有神通,但卻未必每一位羅漢皆必有神通。《根本說一切有部毘奈耶藥事》卷三,有這樣一段記載:「時彼長老圓滿,有大智慧,不修神通,而作是念:我雖斷諸煩惱,不修神通,同諸外道,所有神通。」斷諸煩惱的,便是阿羅漢,阿羅漢不修神通,便無神通。羅漢有慧解脫與定慧俱解脫的不同,大抵慧解脫的羅漢,若不修神通,便沒有神通。
另有一個例子,《根本說一切有部苾芻尼毘奈耶》卷二,載有一位妙賢苾芻尼,已證阿羅漢果,有一天沿街托鉢乞食,經過阿闍世王的宮前,王臣見她美麗,將她軟禁起來,強為她換上宮人的服裝,佩上宮人的飾物,把她送給阿闍世王,王見其美,她遂被污了!第二天,蓮華色尼以神通飛至宮內的空中,對她說:「姊妹!妳已破除煩惱之魔,何不發起神通,逃脫此處,而受這種凌辱呢?」於是教她如何調心,如何修神通。即在須臾之間,妙賢羅漢尼便得神足通,乘空飛返尼僧的僧團之中。(註十四)
由這兩個例子,可以說明羅漢並非皆有神通的。神通主要是從禪定而來,所以有了神通的大阿羅漢,平時也跟凡夫一樣,所見不出數百公尺,日行不過百里左右,所聞不超常人的範圍,所知不越一般的領域,所有的僅是血肉之軀。如果要用神通,必須運心方得。
同時除了聖者的神通不會失去之外,凡夫的神通,是會失去的。由於貪心、瞋心、癡心的旺盛,便會失去神通。所以提婆達多由十力迦葉教他依止世俗道,修得初禪而發神通之後,因為自傲自狂,並作無恩之言,而說:「彼十力迦葉與我何力?我自日夜,常求精進,第一禪定力,是我自求,不關十力迦葉事。」即在言下,便失神通。(《破僧事》卷一三)
佛經之中又有記載,在久遠以前,有五百個五通仙人,乘空飛過一個王宮的上空,聞到宮中宮女奏樂娛樂遊戲之聲,由於一念貪著,五百個五通仙人,竟像鎩羽之鳥,全部失去神通,跌落在宮中,王問他們是什麼人,他們說是飛空的仙人,王令他們再飛走,他們卻不會飛了,於是被王當作賊人辦了。又有釋迦世尊在因地時,曾做五通仙人,並能指令天神不再降雨。經過乾旱十二年後,當地國王的公主,便帶了許多美女去接近仙人,仙人在淫欲的貪樂中,竟把他的神通喪失了,天也下雨了。
還有,在神通的使用方面,修得的神通固然需要入定之後始能發通,即使報得的神通,在貪、瞋、癡等重大煩惱現前的時候,也會不起作用。比如龍的神通是由報而得的,龍能變化自如,但是龍有五時不能變化:生時是龍,瞋時是龍,淫時是龍,眠時是龍,死時是龍。
五、佛教不重神通
神通的境界,雖以佛教最高,佛教卻是一個不重視神通的宗教。基督徒們總喜歡誇讚耶穌的神蹟,比如耶穌使水變酒,使聾子能聽,使瞎子能見,使幾個餅、幾尾魚餵飽幾千人,能夠趕鬼,能在水上行走等等。其實這些神蹟,在佛教中簡直數不勝數,除了佛陀,即在佛教的高僧,能有這些神蹟的,也是不勝枚舉。但是佛教,並不重視這(註一五),佛教多數的高僧,不以有了神通而成為高僧,乃由於他們的人格,他們的道行(道德的行為),超過了常人,所以成為高僧。在佛教史上,雖然也有好多「神僧」,高僧傳中,也以神僧列為一科,但是最受後人敬仰,並於後世影響最大的高僧,卻不是神僧,而是有學有行、有德有成、有作有為的出家人。神通的作用,雖能轟動一時,但不能影響及後世。
佛教是人的宗教而不是神的宗教,佛教學佛,教人從人的本位上老老實實、本本分分地做起,所以佛陀在世的時候,也不主張仰賴神通度化眾生,甚至禁止弟子們現神通。佛陀曾說:「苾芻(即比丘)不應於俗人前現其神力,若顯現者,得越法罪。」(《根本說一切有部毘奈耶雜事》卷二)《根本薩婆多部律攝》卷九則說:「若對俗人現神通者,得惡作罪。……無犯者,為顯聖教,現希有事,自陳己德,或欲令彼所化有情心調伏故,故現無罪。」可見,佛在原則上是不許弟子們現神通的。佛在僧團之中也很少用神通,佛在人間遊化時,在印度境內,由南到北,由北到南,來往周遊於恆河兩岸,也絕少乘神足通的。弟子之中的目犍連尊者常用神通,化度眾生與折伏外道,佛也絕少明白地要他使用神通,但他所用神通,都能恰到好處,否則,佛陀也是不許的。比如賓頭盧尊者,有一次為了得到一隻掛在半空中的鉢,在俗人面前現了神通,便被佛陀訶責了一頓。又有一次,蓮華色比丘尼在佛前現作轉輪王身,也被佛陀訶責了一頓。
雖然如此,為了折伏凡夫的傲慢心,為了顯現佛及佛的羅漢弟子們的聖行聖德,並且因此而可化度無數的眾生之時,佛及佛的弟子們,是會現神通的。佛陀為度外道迦葉,曾現十種神通;為降伏六師外道,曾大現神通;為彰薄福善來(大弟子)的德行,便使他去以神通降伏失收摩羅山的毒龍。
但是,佛教雖有神通,並也會在必要之時利用神通,佛教卻不是一個重視神通,更不是以為有了神通為光榮的宗教。佛教的偉大,乃在有其偉大的智慧與偉大的文化,尤其是偉大的慈悲精神,並不在於區區的神通而已。
【註 解】
註一:(一)禪定者於印度宗教一般視為最大之事。(二)禪定可發神通:吾人之精神若常離外界而住安靜之狀態,不涉思慮、不加分別,自然能判斷一切而無誤。精神既得自由而不受物欲之束縛,不受五官之束縛,則智慧自然顯發其本性。其見聞覺知之作用,遂出於肉體五官以上──精神可以自由役使肉體,即所謂神通是也。(三)神通或云四如意足,或云五神通,或云六神通者。神通力用者終不外智慧之自在力而已,以智慧之自在力能使肉體之作用如意變化故。(境野黃洋著,《印度佛教史》)
註二:離欲惡不善法,有尋有伺離生喜樂,入初靜慮具足住。尋伺寂靜住內等淨,心一趣性,無尋無伺定生喜樂,入第二靜慮具足住。離喜住捨,具念正知,領身受樂,聖者於中,能說能捨,具念樂住,入第三靜慮具足住。斷樂斷苦,先喜憂沒,不苦不樂捨念清淨,入第四靜慮具足住。菩薩如是修靜慮時,於諸靜慮及靜慮支皆不取相,發起殊勝神境智通,能做無邊大神變事。(《大般若經》卷350,《大正藏》六‧797頁)
註三:五眼六通。參閱《大般若經》卷350、404、405。
註四:(一)四神足1.自在三昧行盡神足:「意所欲心所樂,使身體輕便,能隱形極細。」
2.心三昧行盡神足:「心所知法,遍滿十方,石壁皆過,無所罣礙。」3.精進三昧行盡神足:「無有懈倦,亦無所畏,有勇猛意。」4.誡三昧行盡神足:「知眾生心中所念,生時滅時皆悉知之,有欲心無欲心,有瞋恚心無瞋恚心,有愚癡心無愚癡心,有疾心無疾心,有亂心無亂心,有少心無少心,有大心無大心,有量心無量心,有定心無定心,有解脫心無解脫心,一切了知。」(《增一阿含經》卷21〈苦樂品〉第29第7經)
(二)佛說:「世俗五通非真實,行後必還失,六通者,是真實行。」
象舍利弗說:「遊於世俗禪,至竟不解脫,不得滅盡跡,復習於五欲;無薪火不燃,無根枝不生,石女無有胎,羅漢不受漏。」(《增一阿含經》卷46〈牧牛品〉第49第4經)
(三)「轉輪聖王在世遊化,成就此七寶及四神足,無有缺減終無亡失。」(《增一阿含經》卷33〈等法品〉第39第8經)
按:此四神足與羅漢四神足不同,此指顏貌端正,聰明蓋世,身無疾患,壽命極長。
註五:(一)神足比丘:「爾時世尊告諸神足比丘大目犍連、大迦葉、阿那律、離越、須菩提、優毘迦葉、摩訶迦匹那、尊者羅云、均利般特、均頭沙彌汝等。」(《增一阿含經》卷2〈須陀品〉第30第3經)
(二)佛上三十三天說法時「便作是念,我今當以神足之力自隱形體,使眾人不見我為所在」,世尊在「善法講堂」縱廣一由旬的金石上「結跏趺坐遍滿石上」,天人圍繞聽法,而在人間的阿那律尊者「正身正意,繫念在前,以天眼觀」,「已觀三千大千剎土而不見之」。(《增一阿含經》卷28〈聽法品〉第36第5經)
註六:(一)羅漢天眼多能見大千界量同大自在天。(二)天眼四用:透視障礙,明矚微遠,能見未來,偏觀諸趣。(三)修四方禪方發得天眼通。(四)佛說:「以天眼觀眾生之類,生者、終者,善趣、惡趣,善色、惡色,若好、若醜,隨行所種,皆悉知之。」(《增一阿含經》卷24〈善聚品〉第32第4經)
註七:(一)則天武后延載元年京師有女人自稱聖菩薩,太后召見,所言皆驗,后延大安禪師入宮,試女,問心至阿羅漢地便不知,女即變作牝狐,下階而去。(《佛祖統紀》卷39)(二)慧忠國師試太白山人的山、地、字、算,皆勝之。(《佛祖統紀》卷41)
註八:(一)在大饑饉時,有神足的比丘皆可往鬱單曰乞自然粳米,但被佛陀阻止了,為了許多未得神足的比丘不「使彼長者居士普懷憍慢之心,受罪無量。」(《增一阿含經》卷36〈八難品〉第42第3經)(二)「計目犍連神足之力遍三千大千剎土無空缺處,不如世尊神足之力,百倍千倍巨億萬倍,不可以譬喻為比,如來神足,其力不可量也。」(同上)(三)佛說:「舍利弗比丘神力最大。」又說:「然舍利弗所入三昧,目犍連比丘不知名字。」(《增一阿含經》卷29〈六重品〉第37之一第2經)(四)
佛又說:「所以然者,舍利弗比丘智慧無有量,心得自在。……舍利弗,心神足,得自在。」(同上)
註九:《增一阿含經》卷26〈等見品〉第34第2經記載釋尊患頭痛:「今患頭痛如似石押,猶如以頭戴須彌山。」
註十:阿含及律中均說這是由於波旬搗亂,使村人不供沙門瞿曇。
註十一:《十誦律》卷36:「石墮佛足上,傷足上血出,深生苦惱,佛以精進力遮是苦已。」
註十二:《增一阿含經》卷20〈聲聞品〉第28第3經:「佛在阿羅毘祠側,爾時極為盛寒,樹木凋落」,「今盛寒日,物凋落,然復世尊坐用草蓐,所著衣裳極為單薄。」
註十四:《增一阿含經》卷43〈善惡品〉第47第7經:「波斯匿王主行非法,犯聖律教,讖比丘尼得阿羅漢道,十二年中閉在宮內與共交通。」
註十五:佛說:「由禪得神足,至上不究竟,不獲無為際,還墮五欲中,智慧最為上,無憂無所慮,久畢獲等見,斷於生死有。」(《增一阿含經》卷38〈馬血天子問八政品〉第43)
摘錄自:聖嚴法師《學佛知津》p.112~p.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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