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契理而又適應世間的佛法 § 印順導師
印順導師提出修學和實踐正信「人間佛教」的四項要點:
立本於根本佛教之淳樸,宏傳中期佛教之行解;
梵化之機應慎,攝取後期佛教之確當者。
什麼是「立本於根本佛教之淳樸」?佛弟子所應特別重視的,是一切佛法的根源,釋尊的教授教誡,早期集成的聖典──「阿含」(阿含經Agama
sutras)與「律」(毘尼Vinaya)。在「阿含」與「律」中,佛、法、僧──三寶,是樸質而親切的。「佛 Buddha」是印度迦毘羅衛的王子,經出家,修行而成佛,說法、入涅槃,有印度的史跡可考。《增壹阿含經》說:「諸佛皆出人間,終不在天上成佛也」。佛不是天神、天使,是在人間修行成佛的;也只有生在人間,才能受持佛法,體悟真理(法 Dharma)而得正覺的自在解脫,所以說:「人身難得」。「佛出人間」,佛的教化,是現實人間,自覺覺他的大道,所以佛法是「人間佛教」,而不應該鬼化、神化的。不過在佛法的長期流傳中,由於「佛涅槃後,佛弟子對佛的永恆懷念」,不免漸漸的理想化、神化,而失去了「如來兩足(人)尊」的特色!「僧」(僧伽 Sangha),是從佛出家眾弟子的組合。
佛法是解脫道vimukti-marga,依聖道修行而實現解脫,在家、出家是一樣的。但在當時──適應那時的印度風尚,釋迦佛是出家的;佛法的傳宏,以佛及出家弟子的遊行教化而廣布,是不容爭議的。適應當時的社會,在家弟子是沒有組織的。對出家眾,佛制有學處──戒條Sila,且有團體的與經濟的規制。出家眾的組合,名為僧伽,僧伽是和樂清淨(健全)的集團。和樂清淨的僧伽,內部是平等的,民主的,法治的,以羯磨karman而處理僧事的。出家眾,除衣、缽、坐臥具,及少數日用品外,是沒有私有財物的。寺院、土地、財物,都屬於僧伽所有,而現住眾在合法下,可以使用。而且,這不是「現前(住)僧」所有,佛法是超越民族、國家的,只要是具備僧格的,從各處來的比丘(及比丘尼),如長住下來,就與舊住的一樣。所以僧伽所有物,原則是屬於「四方僧」的。僧伽中,思想是「見和同解」,經濟是「利和同均」,規制是「戒和同遵」。這樣的僧伽制度,才能和樂共住,精進修行,自利利他,達成正法久住的目的。但「毘尼(律)是世界中實」,在律制的原則下,不能沒有因時、因地的適應性。可惜在佛法流傳中,重律的拘泥固執,漸流於繁瑣形式。而一分專重修證,或重入世利生的,卻不重毘尼,不免形同自由的個人主義。我想,現代的佛弟子,出家或在家的(現在也已有組織),應重視律制的特質。
律是「法」的一分。法的第一義,是八正道aryastangika-marga──正見,正思惟,正語,正業,正命,正精進,正念,正定。依正確的知見而修行,才能達成眾苦的解脫。如約次第說,八正道是聞、思、修(正定samyak-samadhi相應)慧prajna的實踐歷程。這是解脫者所必修的,所以稱為「古仙人道」,離此是沒有解脫的。修行者在正見(而起信願)中,要有正常的語言文字,正常的(身)行為,更要有正命──正常的經濟生活。初學者要這樣的學,修行得解脫的更是這樣。佛法在中國,說圓說妙,說心說性,學佛者必備的正常經濟生活,是很難得聽到的了!依正見而起正語、正業、正命,然後「自淨其心」,定慧相應而引發無漏慧,所以在五根(信、精進、念、定、慧)中,佛說慧──般若如房屋的棟樑一樣,是在先的,也是最後的。佛法是理性的德行的宗教,依正見而起信,不是神教式的信心第一。依慧而要修定,定是方便,所以也不是神教那樣的重禪定,而眩惑於定境引起的神秘現象。佛弟子多數是不得根本定的,沒有神通,但以「法住智」而究竟解脫,這不是眩惑神秘者所能理解的。有正見的,不占卜,不持咒,不護摩(火供),佛法是這樣的純正!正見──如實知見的,是緣起pratitya-samutpada─「法」的又一義。世間一切的苦迫,依眾生,人類而有(依人而有家庭、社會、國家等),佛法是直從現實身心去了解一切,知道身心、自他、物我,一切是相依的,依因緣而存在。在相依而有的身心延續中,沒有不變的──非常anitya,沒有安穩的──苦duhkha,沒有自在的(自己作主而支配其他)──無我anatman。世間是這樣的,而眾生、人不能正確理解緣起(無明avidya),對自己、他人(他眾生)、外物,都不能正見而起染著(愛trsna)。以無明,染愛而有造作(業karma),因行業而有苦果。三世的生死不已是這樣,現生對自體(身心)與外境也是這樣,成為眾生無可奈何的大苦。
如知道「苦」的原因所在「集samudaya-satya」(無明與愛等煩惱),那從緣起的「此生故彼生」,理解「此滅故彼滅」,也就是以緣起正見而除無明,不再執著常、樂、我我所(自我和我所有)了,染愛也不起了。這樣,現生是不為外境(及過去熏染的)所干擾而解脫自在,死後是因滅果不起而契入「寂滅vyupasama
/ nirvana」──不能說是有是無,只能從一切苦滅而名為涅槃,涅槃是無上法。佛法是理性的德行的宗教,以解脫生(老病)死為目標的。這是印度當時的思想主流,但佛如實知緣起而大覺,不同於其他的神教。這是佛法的本源,正確、正常而又是究竟的正覺。修學佛法的,是不應迷失這一不共世間的特質!
什麼是「宏傳中期佛教之行解」?中期是「大乘法」的興起,是菩薩行為本而通於根本佛法的。依涅槃而開展為「一切法不生」,「一切法空」說。涅槃是最甚深的,當然可說是第一義悉檀,但重點的開展,顯然存有「對治」的特性。如:一、「佛法」依緣起為本,闡明四諦(苦集滅道)、三寶(佛法僧)、世出世法。在佛法流傳中,顯然是異說紛紜,佛教界形成異論互諍的局面。大乘從高層次──涅槃超越的立場,掃盪一切而又融攝一切,所以說:「一切法正,一切法邪」(龍樹說:「愚者謂為乖錯,智者得般若波羅蜜故,入三種法門無所礙」,也就是這個意思)。二、佛說緣起,涅槃是緣起的寂滅,是不離緣起「此滅故彼滅」而契入的。在佛法流傳中,傾向於世間與涅槃──有為與無為的對立,所以大乘說「色(等五蘊panca-skandha)即是空,空即是色(等)」,說示世間實相。與文殊有關的教典,說「煩惱即菩提」等;依《思益經》說:這是「隨(人所)宜」的對治法門。三、傳統的僧伽,在寺塔莊嚴的發展中,大抵以釋尊晚年的僧制為準繩,以為這樣才是持戒的,不知「毘尼是世界中實」,不能因時、因地而作合理的修正,有些就不免徒存形式了!專心修持的,不滿拘泥守舊,傾向於釋尊初期佛教的戒行(正語、正業、正命,或身、語、意、命──四清淨),有重「法」的傾向,而說「罪(犯)不罪(持)不可得故,具足尸羅(戒)波羅蜜」。如「對治悉檀」而偏頗發展,那是有副作用的。然《般若經》的深義,專從涅槃異名的空性、真如去發揚,而實是空性與緣起不二。如廣說十八空(性),而所以是空的理由,是「非常非滅故。何以故?性自爾」,這是本性空。「非常非滅」也就是緣起,如《小品般若經》,舉如焰燒炷的譬喻,而說「因緣(緣起)甚深」。怎樣的甚深?「若心已滅,是心更生否?不也,世尊!……若心生,是滅相否?世尊!是滅相。……是滅相當滅否?不也,世尊!……亦如是住,如(真)如住不?世尊!亦如是住,如(真)如住。……若如是住,如如住者,即是常耶?不也,世尊」!從這段問答中,可見緣起是非常非滅的,與空性不二。所以經說如幻如化,是譬喻緣起,也是譬喻空性的。《般若經》深義,一切法如幻如化,涅槃也如幻如化。這一「世間即涅槃」的大乘法,如不知立教的理趣,會引起偏差的。龍樹作《中論》,依大乘法,貫通《阿含》的中道緣起,說不生不滅,不常不斷(非常非滅),不一不異,不來不出的八不緣起。一切法空,依空而四諦、三寶、世出世法都依緣起而成立。遮破異計,廣說一切法空,而從「無我我所」契入法性,與釋尊本教相同。一切法依緣起而善巧成立,特別說明《阿含》常說的十二緣起。在龍樹的《大智度論》中,說到緣起的一切法相,大體與說一切有系說相近(但不是實有而是幻有了)。「三法印即一實相印」,依根性而有巧拙的差異:這是「通」於《阿含》及初期大乘經的!
說到「大乘佛法」的修行,主要是菩提願,大悲與般若(無所得為方便)。由於眾生根性不一,學修菩薩行的,也有信願增上,悲增上,智增上的差異(經典也有偏重的),但在修菩薩行的歷程中,這三者是必修而不可缺少的。如有悲而沒有菩提願與空慧,那只是世間的慈善家而已。有空慧而沒有悲願,那是不成其為菩薩的。所以大乘菩薩行,是依此三心而修,主要是六度,四攝。布施等是「佛法」固有的修行項目,大乘是更多的在家弟子發心,所以布施為先。菩薩大行的開展,一則是佛弟子念佛的因行,而發心修學;一則是適應世間,悲念世間而發心。
龍樹論闡揚的菩薩精神,我在《印度之佛教》說:「其說菩薩也,一、三乘同入無餘涅槃,而(自)發菩提心,其精神為忘己為人。二、抑他力為卑怯,自力不由他,其精神為盡其在我。三、三僧祇劫有限有量,其精神為任重致遠。菩薩之精神可學,略可於此見之」。菩薩行的偉大,是能適應世間,利樂世間的。初期「大乘佛法」與「佛法」的差異,正如古人所說:「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
什麼是「梵化之機應慎」?梵化,應改為天化,也就是低級天的鬼神化。西元前50年,到西元200年,「佛法」發展而進入「初期大乘」時代。由於「佛弟子對佛的永恆懷念」,理想化的、信仰的成分加深,與印度神教,自然的多了一分共同性。一、文殊是舍利弗與梵天的合化,普賢是目犍連與帝釋的合化,成為如來(新)的二大脅侍。取象溼婆天(在色究竟天),有圓滿的毘盧遮那佛。魔王,龍王,夜叉王,緊那羅王等低級天神,都以大菩薩的姿態,出現在大乘經中,雖然所說的,都是發菩提心,悲智相應的菩薩行,卻凌駕人間的聖者,大有人間修行,不如鬼神──天的意趣。無數神天,成為華嚴法會的大菩薩,而夜叉菩薩──執金剛神,地位比十地菩薩還高。這表示了重天神而輕人間的心聲,是值得人間佛弟子注意的!二、神教的咒術等,也出現於大乘經中,主要是為了護法。但為了護持佛法,誦咒來求護持,這與「佛法」中自動的來護法不同,而有祈求的意義。神教的他力護持,在佛法中發展起來。三、「念佛」(「念菩薩」)、「念法」法門,或是往生他方淨土,或是能得現生利益──消災,治病,延壽等。求得現生利益,與低級的神教、巫術相近。「大乘佛法」普及了,而信行卻更低級了!我不否認神教的信行,如去年有一位(曾參禪)來信說:「否則,……乃至奧義書、耆那教諸作者聖者就是騙子了」!我回信說:「不但奧義書、耆那教不是騙子,就是基督教……其至低級的巫術,也不完全是騙人的。宗教(高級或低級的)總有些修驗(神秘經驗),……如有了些修驗,大抵是信心十足,自以為是,如說給人聽,決不能說是騙子。……不過,不是騙人,並不等於正確,否則奧義書、耆那教也好,何必學佛」?「初期大乘」的神化部分,如看作《長阿含經》那樣,是「世界悉檀」、「吉祥悅意」,那大可作會心的微笑。如受到「方便」法門功德無邊(佛經的常例,越是方便,越是功德不可思議)的眩惑,順著世俗心而發展,那是會迷失「佛出人間」,人間大乘正行而流入歧途的。
什麼是「攝取後期佛教之確當者」?如「後期大乘」的如來藏、佛性、我,經說還是修菩薩行的。如知道這是「各各為人生善悉檀」,能順應世間人心,激發人發菩提心,學修菩薩行,那就是方便了。如說如來藏、佛性是(真)我,用來引人向佛,再使他們知道:「開引計我諸外道故,說如來藏,……當依無我如來之藏」;「佛性者實非我也,為眾生故說名為我」,那就可以進一步而引入佛法正義了。只是信如來藏我的,隨順世俗心想,以為這才是究竟的,這可就失去「方便」的妙用,而引起負面作用了!又如「虛妄唯識論」的《瑜伽師地論》等,通用三乘的境、行、果,「攝事分」還是《雜阿含經》「修多羅」的本母呢!無著,世親的唯識說,也還是依無常生滅,說「分別自性緣起」(稱十二緣起為「愛非愛緣起」)。這是從說一切有部、經部而來的,重於「果從因生」的緣起論。如知道這是為五事不具(1.未種上品善根 2.未清淨諸障 3.未成熟相續 4.未多修勝解 5.未能積集上品福德智慧資糧)者所作的顯了解說,那與龍樹的中道八不的緣起論,有相互增明的作用了。古代經論,解理明行,只要確立不神化的「人間佛教」的原則,多有可以採用的。人的根性不一,如經說的「異欲,異解,異忍」,佛法是以不同的方法──「世界,對治,為人,第一義」悉檀siddhanta,而引向佛法,向聲聞,向佛的解脫道而進修的。這是我所認為是能契合佛法,不違現代的佛法。
(摘錄自:印順導師《華雨集第四冊》p.33 ~ p.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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