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喜看生死》(四):死亡的準備工夫 § 聖嚴法師
問:法師曾開示,相信有永遠的過去、永遠的未來,就是對「死」最好的準備。
除此之外,能否請法師再進一步開示,人可以為生命的終點,事前做些什麼準備?
死亡的規畫與準備
答:處理身後事,的確需要一番工夫,遺產、喪葬儀式,乃至債務的清償等,但是我認為生前做好對死的心理準備還是很重要的。
中國傳統的農村社會,年過五十歲的人都會開始為身後大事做準備,譬如買好壽衣、壽棺和壽穴,這就是不想麻煩別人,並且還會未雨綢繆,為自己留一點棺材本。這種坦然面對死亡的態度非常健康,也非常值得現代人學習。因為臨終者並不認為死亡是悲慘的事,而下一代也不覺得長輩壽終不可忍受,大家都可以用理性、平靜的心情迎接必然來到的一天。
更深一層看,由於年過半百者預計自己將死,就會更積極去完成未了的心願,或為子孫積德造福;而子女也會自我警惕,把握時間行孝,以免有「子欲養而親不在」的遺憾。
時代演進到二十一世紀,人類平均壽命雖然延長,但對死亡的準備,反而不比農業社會那麼坦然自如。隨著醫藥科技的突飛猛進,大眾似乎普遍預期「人定勝天」,對於任何時刻都可能降臨的死神,失去隨時面對的心理準備,以致當來臨時,張惶失措而不能接受命終的事實。
表面看來,現代人受到較好的保護,壽命也延長了,但是死亡的機率其實並沒有降低。例如,現代人死於天災的人口也許減少;但相對的,人禍方面的死亡機率卻增加了。例如交通意外事故、職業傷害,以及因環境污染、過度開發破壞自然環境而死傷的案件,也是農業社會所少見。
科技時代的生活型態,降低了一般人對死亡的預期和準備。由迎接新生命這件事就充分反映這樣的心態。現代父母都是到醫院生產,原因不外乎在醫院比較安全,萬一發生狀況,可以立刻受到最好的醫療救援。但是先進的醫療技術、設備,是否真的能夠保證一定平安無事?好像到目前為止還不能吧!
從另一角度來看,醫院的功能是雙重的,一方面接受生,另方面也送亡。事實上,每個新生命在孕育、出生的過程中,都時時面臨病與死的挑戰,更貼近地說,人一出世,即與死亡連在一起。若能及早認清有生就有死的必然因果關係,就比較容易克服死亡的恐懼,坦然地接受死亡。曾幾何時,社會興起「生涯規畫」的浪潮,由這股浪潮衍生出許多炙手可熱的學說、理論,包括第二專長的培養、性向測定、人格認知、人際關係處理、時間管理、開創人生第二春,甚至理財等等。這些知識的確可以幫助許多人適應或掌握變動不已的新時代,但可惜的事是,極少人在談生涯規畫時,納入「死亡規畫」的概念。
反觀西方人,他們卻常在年輕時就已寫好遺囑,日後再視主客觀條件的改變予以修正。雖然台灣社會目前願意在身強力壯時,購買保險的人口逐年增加,未雨綢繆的觀念比以前濃厚;但願意在花樣年華為自己規畫身後事的人,好像並不常見。我建議大家在生命的任何階段都應該思考死亡的問題,以免當「意外」發生時,令親友既悲傷又慌亂。
其實,死亡規畫既無需忌諱,也不複雜,主要包括遺體處理(安葬儀式)、遺產及債務處理,這是對自己及別人盡最後責任的具體表現。這些事情沒有交代清楚的後遺症時有所聞,例如子女彼此信仰不同,為了父母該如何舉行喪儀、安葬,吵得不可開交。更有人為了爭遺產,妻子、兒女互控,因而鬧上法庭,這些事情對亡者及生者,都不平安。
曾經有一位姓唐的新儒家學者,他自己主張以儒家的「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的方式來辦理個人的身後事。但是他母親過世時,他反而猶豫了,因為他覺得儒家儀式並不是他母親所需要的。後來,他思索母親生前習性較傾向佛教,於是採用佛教儀式為母親舉行喪儀。有趣的是,他自己往生時,也採用佛教儀式。
一個人生前有宗教信仰,他的後事比較容易處理,子孫只要依從他的信仰即可;如果沒有宗教信仰,那麼遺族最好效法唐先生,站在亡者立場多加考慮。
四個真實案例
接下來,我講一些真實的例子,這些故事中的主人翁在處理遺產,以及面對和準備死亡的態度,對社會上許多人應會有些啟發和助益。
有一位老太太,先生過世時留下大筆遺產,老太太的兒女很孝順,於是她把所有家產全數分給眾子女,有孝心的孩子安慰她,請她輪流住在兒女家。兩年後她來見我,心裡很痛苦,她說孩子本來都很歡迎她;漸漸的,她覺得事情愈來愈令她不愉快。逢年過節,三個兒子都請她到其他兄弟家,就是不願意留她在自己家裡過節。兒子的房子很大,老太太卻都住在客廳裡,沒有給她自己的房間,因為兒子認為老太太只是偶爾小住一下,為她留房間在寸土寸金的城市裡是一大負擔。不過,這種處境讓老太太很不方便,很沒有安全感。
後來,我問她的兒子,為什麼「不要」母親了呢?她的孩子回答說,阿彌陀佛,不是他們不要母親,是母親意見很多,老是嘀咕,使得一家大小不得安寧。
最後我請老太太住在廟裡,她謙稱自己已身無長物,無法供養佛寺,只好由孩子安排住進養老院。
另外一位老太太,在處理相同情境時,就顯得有智慧多了,這位老太太在先生死後,並沒有將遺產悉數分給兒女。她把遺產分成四等份,一份讓兒女一起分,另一份給丈夫生前的所有員工,第三份用於投資生息貲財,最後一份放在身邊,做為生活所需的開支。而且,她也不跟孩子們一起住,自己和幫傭住老家,沒有家累牽絆,過得自由自在。
每逢佳節,兒孫回老家與她齊聚團圓,她一定發給每個人一個大紅包,兒子、 媳婦、孫子統統有,皆大歡喜。即使平日,兒孫們也經常噓寒問暖,看看老人家是否有何需要,一直到她過世,這個家族都維持圓滿和樂的關係。而她的幾個孩子為她料理身後事也很盡心,布施、做佛事,一一行事如儀。我想,這位老太太仍擁有兩份財產,可能是個不小的誘因。這倒不是說她的孩子只為貪錢才行孝,關鍵在於人到晚年,最好學會打理自己,不要心存仰賴子女的念頭。當然,社會上不是每個人都能有一筆遺產以供晚年之用,如果自己沒有什麼積蓄,就要廣結善緣。
農禪寺過去有位男信眾,他沒有什麼錢,但是幾乎每天到寺裡做義工,幫忙做一些小件的木工,也參加助念團為臨終者助念。他往生後,我們以僧團行者(發心出家,住在寺裡學習出家人的修行生活,準備因緣成熟時落髮的在家居士)的儀禮,為他安排後事,許多信眾及他生前的朋友也一同為他助念。這恐怕比他滿堂兒孫都要做得好,也比一些雖然富有,卻少結人緣的人要圓滿一些。
所以,擁有財富還得有智慧去運用,但如果沒有萬貫家財,就需懂得廣結善緣,這點很重要。這位男居士不但安心地迎接死亡,更將餘年奉獻給宗教,像這樣願意付出的人,能從容的面對死亡,他不但生前做事利人,而且這樣的死亡態度也對後人有益。因為臨終者能夠不驚不怖走向人生的盡頭,這種平和的情緒也感染了周遭的親友,使他們不至於陷入悲傷的情境中。另有一個妙例,這是我的弟子果肇師和她母親的故事。果肇師的父親去世得很早,姊弟也都各自嫁娶,果肇師出家前一直與母親同住,長達十七年。母女兩人相依為命,感情非常深厚。當果肇師提出想出家修行時,老菩薩沒有攔阻,這種豁達、灑脫的氣概真是少見。
果肇師到農禪寺後,老菩薩就到農禪寺廚房當義工,參加寺裡的各項修行活動,週六念佛共修,每年二次的佛七老菩薩都很少缺席。直到她往生時,一共參加十三次佛七。七十幾歲的老菩薩一向不服老,在禪七、禪三、禪一的禪堂中,也經常看到她的身影,非常精進。她為人風趣,人緣極好,大家都稱她為「古錐菩薩」。
在她去世的那年元月(1989年,老菩薩76歲),我剛從美國回台,在寺中遇見老菩薩,我見她走路的樣子,直覺她身體不適,就問她:「身體好嘸?」
老菩薩翹起大拇指說:「蓋勇啦!」
其實,在寺院掛單那幾天,她身體已經很不舒服,但都不願意讓果肇師知道她的狀況已有點嚴重。環保日的前兩天,她的健康狀況已經很差,但因為已經答應北投區的菩薩們包粽子、蒸蘿蔔糕,於是硬撐著身子在園遊會的前一晚包好上千粒粽子。當天清晨三點不到她就起床蒸熟粽子,並送到立農公園將攤位擺設好,才請果肇師送她到台北長庚醫院看病。當天晚上,情況惡化,轉至林口長庚醫院急救。
之後,老菩薩昏迷了六天,果肇師時而提醒老菩薩,平日的念佛工夫這時候要用上。這段期間她若是清醒,就會念佛或持〈大悲咒〉,來提起往生佛國的正念。 由於她打過十多次佛七以及每週六參加念佛共修的經驗,非常熟悉佛號的節奏,所以經常用手拍打床沿做木魚聲響,用念佛來抵抗病痛及昏沉。
第六天,她顯得有點煩躁並想回家。果肇師請果東師為她開示,果東師要她把心放下,拿出平日的豪爽氣概來面對當前最重要的一刻,萬緣放下後,大約過了半小時,她就安詳地往生了。
據果肇師說,老菩薩在病中,因手腕打點滴,鼻孔、嘴巴都插上許多管子,身體僵硬、臉色蒼白。往生後,在法鼓山的法師及蓮友們的助念下,協助老菩薩提起正念;更衣時,老菩薩的身體變得柔軟,臉上泛著紅潤。她平時睡覺會打鼾,嘴巴是張開的;但往生時,眼、口都合上,嘴角還帶著笑意。
老菩薩往生後的第二天早晨,我向我的出家弟子們說過這樣一段話:
這位老人家比我們出家眾還多一點道心,雖然有病在身,卻還是那麼鎮定、精進,還在為義工的工作發心。老菩薩並不認為自己病情不輕,就可因此好好了生死、好好一心不亂地念佛,她反而依舊奉獻,直到最後。
有些人害了病,就躺在床上養病(特別是老人家),這時,她他們的心情容易陷入低潮,難免哀聲歎氣;甚至把兒孫、親友、照顧他的人,都一一埋怨一番,煩惱極重。就是出家眾也不能說百分之百不起如此的無明(因愚癡而生的煩惱),於是或者抱怨僧團很「冷血」,或者抱怨師兄弟沒情義。能像果肇師的老菩薩這樣往生,真是有福報,說明她煩惱少,放得下,走得多麼清爽。這不但對社會大眾有啟示,就連我們出家眾也可以從中學習。
最後要談的例子是一位女信眾,如何善用她生命最後的兩、三天,讓自己的生命圓滿結束。
這位女菩薩在她先生過世後曾告訴我,將來她死後不打算把遺產留給自己的獨生女,而是想捐給我。我勸她,我們兩人年齡相仿,誰先去西方尚是未知數,說不定我先走一步,把財產捐給我不是好辦法。於是她決定將遺產捐給法鼓山。我說,那就對了。法鼓山是十方的道場,透過道場來行布施,利益眾生,這樣的功德就大多了。我本來沒有預計事情會來得這麼快,但它真的說來就來。
隔沒多久,我人在美國,接到她的電話,說她自己快死了,我很驚訝,安慰她不要胡思亂想。但她說:
「師父,我現在在榮民總醫院,吐血不止,我快死了。」
「怎麼會?妳的聲音聽起來好好的。」
「醫生也說我快死了,我要請假出院。」
「既然病得這麼重,怎麼還要出院?」
「我要出院辦理財產過戶,請師父指派法師跟我去辦手續。」
於是我交代管理寺裡財務的兩位弟子,陪同去辦理。這位女菩薩忙了一整天,看起來身體還不錯,與她同行的兩位法師不相信她是個即將壽終的病人。事情辦妥後,她銷假回到醫院,第二天就往生了。
事後,我們也依「行者」的身分為她安葬,她的遺族也欣然接受她對身後事的安排。後來,法鼓山用她的不動產成立佛教教育推廣中心,又以她留下來的動產設立永久紀念獎學金。
這樣面對生命終結的態度既莊嚴又安詳。
答:臨終時,如果意識依然清晰,這時應該將生者的種種事務完全放下,不要再為他們牽腸掛肚,平添彼此的煩惱。
站在宗教的立場,鼓勵臨終者念佛並為他們助念是一件極有功德的大事。對已喪失意識的臨終者而言,他雖然不能言語,但內心還可以感受到外界的訊息,特別是對親人的感應力很強,所以助念者的誠心仍然可以傳達給他們。
助念,就是以柔和的聲音、慈悲的心、堅定的信念,在亡者身旁誦念阿彌陀佛的聖號。
助念的意義有四種:第一,是個人對個人、家庭對家庭的互助,把喪家的無依、無奈轉化為互助的支持系統。法鼓山在七、八年前成立了助念團,當時我曾對助念團的團員說,助念之後,大多數喪家會致贈「紅包」做為回饋。但我們絕對不能收錢,而是要收「人」。因為喪親者請人助念,他們一定知道助念的利益,而且也承受了這樣的利益。既然如此,就應加入助念團,進而幫助他人。這就是互助精神的發揚。第二,幫助亡者往生西方極樂世界。親友及旁人助念可以使臨終者的神識也跟著念佛,得蒙西方三聖(阿彌陀佛、大勢至菩薩、觀世音菩薩)的接引。即使亡者因自身福慧不夠深厚,或因緣不成熟、意願不懇切,不能往生西方佛國,但也一定能到較好的去處。
第三,協助亡者家屬安定身心。由於沉緩的佛號聲具有安定力量,可以降低悲傷和恐懼的複雜情緒。
最後,助念也等於是助念者自身的一種修行方法,也有弘法的功德。助念的經驗愈多,愈能堅定往生西方的信心,自己如果也能念到一心不亂,功德就非常圓滿了。
活著的時候如果有念佛的習慣,且往生西方的意願強烈,這又比平常不念佛,臨終請人助念要穩當得多。所以,還是應該平常做準備,以免「臨時抱佛腳」,亂了方寸。
問:念佛號就是請亡者前往西方淨土嗎?中國各宗派的佛教徒也都以西方極樂世界為最後的去處嗎?
答:中國大部分的佛教各宗派大都如此發願,只有禪宗或南亞的佛教徒例外。如果不去西方,還可以去別的佛國,或轉世再來人間修行、弘法,都是很好的。
對於一般大眾而言,平日或臨終前,發願往生阿彌陀佛的西方極樂世界是最好的歸宿。許多沒有宗教信仰的人,平常沒想過死後要到哪裡,也無所謂到哪裡,如果遺族能為他做大佛事、大布施,他還是有機會往生西方。因為人死後難免徬徨無依,喪親家屬不管是拜懺、誦經、持咒,都是給亡者指引一個方向,告訴他「由此去」(往西方)就能離苦得樂,而亡靈通常都會接受指引,因為他也不知道能去哪裡。如果生前無定見,死後也無人為他修法指引,而且既非大善人(轉生天道),也非大惡人(下墮地獄),那麼這樣的亡者通常會再生於人世間。
問:西方極樂世界那麼容易去嗎?不是只有修行到一定程度的人才能前往嗎?
答:(微笑)很多人都以為佛國非常遙遠,坐火箭也到不了,其實只要一念相應就到了,所以佛經云:「屈伸臂頃到蓮池。」意思是:只要信心堅定,人與佛土的距離,只要屈、伸手臂一次的時間就可以到達。這都還算慢,其實一個念頭與佛相應,就可以到達了。
再者,佛教認為各個宗教都有自己的天堂,信心堅定的信徒,都可以往生自己宗教的天國。從這個角度看,對臨終者而言,是否具宗教信仰,其間的差別很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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