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略談黃龍道風 § 定印法師
1. 引言
中國自曹溪慧能(638-713)後,禪宗有著很大的發展。其弟子青原行思(671-740)衍出雲門、曹洞、法眼三宗,另一弟子南嶽懷讓(677-744)衍出溈仰和臨濟兩宗,及後臨濟再分黃龍和楊岐二派,逐成為禪門的五家七宗。
黃龍派開創者普覺慧南(1002-1069),師承臨濟七世石霜楚圓(986-1039)。慧南倡「觸事而真」、「貴在息心」(《黃龍慧南禪師語錄》),在江西的盧山、黃檗一帶弘法,及後開發黃龍,自謂:「黃龍出世,時當末運,擊將頹之法鼓,整已墮之玄綱」(《黃龍慧南禪師語錄》)。其整頓禪風,大振紀綱,聲譽日隆,逐啟黃龍一派。
禪宗在北宋年間甚為盛行,黃龍派亦不甘後人,除受到朝廷重視(真宗、神宗、哲宗等先後敕賜師號或扁額),朝臣雅士亦絡繹求法。其法嗣均為四方才俊,遍及川、陜、湖、廣一帶,惠洪(1071-1128)的《禪林僧寶傳》曾謂 :「黃龍法席之盛,追媲泐潭馬祖(709-788)、百丈大智(720—814)」,認為黃龍派可上追遠祖道一、懷海的盛況。黃龍派能大振禪風,除對禪機別具會心外,其謹嚴樸實的道風,亦為叢林帶來一股清氣。尤其頭三代祖師,無論氣質、僧格,還是侍學、應事的態度,均見高風亮節,實為後世模範。今先簡介黃龍三代重要人物,再略談其道風。
2. 黃龍祖師簡介
普覺慧南(1002-1069),先求法於雲門宗懷澄、法眼宗澄湜、曹洞宗智賢,後嗣法臨濟宗石霜楚圓。北宋真宗治平二年(1065)開法黃龍,名聲遠播,江湖閩粵慕名求法者絡繹不絕。
泐潭洪英(1012-1070),閱華嚴十明論,悟入宗要。聞黃龍慧南於黃檗山宣說法要,遂前往依止,其後入室嗣法。慧南示寂後,於江西泐潭寺開法。
晦堂祖心(1025-1100),先後求法於臨濟宗雲峰文悅、翠巖可真、泐潭曉閱,皆精通經論,後得慧南印可,繼任黃龍住持,十二年後退居,以晦堂為額。
寶峰克文(1025-1102),深入華嚴、法相,投師慧南,於紹聖二年(1094)任靖安寶峰寺住持。宋神宗賜紫袈裟和「真淨」師號。
東林常總(1025-1091),禮慧南為師,二十年間盡得玄奧。元豐三年(1080)任盧山東林寺住持,大開禪風,宋哲宗賜紫袈裟和「廣惠」、 「照覺」師號。
靈源惟清(1040-1117),初謁雲門宗法安,後任祖心侍者,得其心法,並於其退位後,任黃龍住持,期間治理叢林井然有序。其後退任,受邀住靈源寺,又任雲居山首座,廣傳法席,道譽四馳。
死心悟新(1043-1114),初求法於雲門宗法秀,後投黃龍祖心,因師「死卻無量劫來全心」之語而悟道,號「死心叟」。政和元年(1111)住持黃龍,繼承祖師基業,弘揚黃龍宗風。
3. 黃龍道風及其啟示
黃龍道風,主要在修養、修學、待人和處事四方面展現。從各禪師的行儀,我們可以獲得心靈的啟迪,亦可隨其品德,學習正見修行之路。
3.1. 修養
慧南禪師的修養歷為禪林敬重。蘇門四學士之一黃庭堅(1045-1105)曾謂:
黃龍南禪師器量深厚,不為事物所遷。平生無矯飾,門弟子有終身不見其喜怒者。雖走使致力之輩,一以誠待之。故能不動聲氣而起慈明之道。
心無煩惱,故能器深不可測量。胸廣有容,亦不為外境動搖於心。坦蕩誠懇,生來作事無矯詐修飾。對待親近之人,也不會恃熟賣熟,喜怒形於色。心無分別,無論高位,還是跑腿,均以誠待之。
最莊嚴的威儀,是有定力。有定力的人,不為外境惱亂內心寧靜。內心夠安寧,才不說錯話、做錯事。德行清善的人,不必教理宣口,而自能帶起慈憫明心之道。
明末曹洞宗的元賢禪師(1578-1657)對慧南禪師亦有此評價:
黃龍南進止有度,居常正襟危坐。……是知輕浮躁動,必非大器。雖得悟入,終虧全德。(《永覺元賢禪師廣錄》)
慧南禪師行住坐臥威儀具足,其剛正之格,直至明末清初,仍為人津津樂道。
可見進止威儀,非外修邊幅而已。欲想內檢其心,必先外束其身。外相浮動,焉得內裏平靜?故古來祖師,無有任情縱恣、決裂禮法,而仍能心靜無塵者。若人放縱脾氣、時無禁忌,就算得明心之法,也於德有損,終難成大器。
在修養的教學方面,慧南的徒孫惟清禪師則強調善養所修:深蓄才能厚養,躁進必招損害。他說:
衲子雖有見道之資,若不深蓄厚養,發用必峻暴。非特無補教門,將恐招禍辱。(〈與虞察院書〉)
禪宗講求明心見性。但惟清禪師強調並非一旦悟道,即為人上人。悟道後,還需能守所學,進而能行自在,做到知行合一、行解相應,始略有所成。
雖頭腦靈活,有見道的資質,假若缺乏深蓄厚養的能耐,不懂沉澱所得,其行為必險峻暴虐:好評論人事,好與人爭辯,好發人之惡,好揚己之悟。愚之更甚者,乃識少自擂,自我表揚。得一二偈而隨意教訓,道氣未成,傲氣衝天。
其實修行不急一時之表現,能力可以不高,但性情不可以低下。修行若不能收斂玄燿和虛榮,不但對弘法利生沒有幫助,其自身也容易招致禍害謗辱。
惟清禪師的師兄,死心禪師則向大眾揭示世間三種人:
有才識,忠信節義者,上也;其才雖不高,謹而有量者,次也;其或懷邪觀望,隨勢改易,此真小人也。 (《禪林寶訓》)
所謂上人,是有才學見識,有忠誠有信用有氣節有義氣之士;中人才學雖不高,但能恭謹,有量度;小人則是私心自用,傍觀窺望,隨人勝敗之勢,更改其心。
上上人不做令人痛苦難過的事,至於小人,他們不理人家會否難過,做事先不要委屈自己而已。
3.2. 修學
在學道和求學問方面,慧南禪師專注不散之態度,值得我們學習。《靈源拾遺》曾載:
悅(南嶽雲峰文悅)好辯,一日與衲子作喧,先師(慧南)閱經自若,如不聞見。已而悅詣先師案頭,瞋目責之曰:「爾在此習善知識量度耶? 」先師稽首謝之,閱經如故。
文悅禪師(998-1062)是慧南禪師的好朋友,曾指導慧南學法,關係甚親。他與慧南相處不修邊幅,正當慧南閱經學習時,他卻與人高談闊論,見慧南閱經自若,不但沒有收斂,更直闖室中,責備慧南裝模作樣。然正在用功的慧南,既不怕騷擾,亦不懼挑戰,繼續氣定神閒,讀聖賢書。
不以煩惱心學經,經才看得下,亦很快找到用功的方向。學習要專注,無關重要之事不要攀緣。我們往常聽法,只要有人從法堂走過、飛鳥飛過、天上打雷,眼就要往外瞟,何況聽到爭吵之聲?經常對自己不需要的事情感到興趣,日子久了,免不了荒廢道業。
不止自己學習有獨到之法,慧南禪師指導修學,亦甚有心得。為學之道,要在不求速成。他說:
聖賢之學,非造次可成,須在積累。積累之要,惟專與勤。屏絕嗜好,行之勿倦,然後擴而充之,可盡天下之妙。(《龍山廣錄》)
學問二字,不可以歲月、次數論,要在專勤上著眼。專切和勤懇,需摒去身口所欲、心意所愛。人愛六欲,剛離開五光十色的世俗,投身佛門,卻轉而追求佛像莊嚴、梵唄聲悲、寶爐檀香、素菜美味、道場舒適、貪福貪德。轉換了環境,卻改不了滿足私欲之心,道業就會萎縮。喜好放任煩惱的人,功德難以具足。功德不具,就算不斷重覆所學所知,道業也恐難成。
既捨嗜好,又不懈怠,使智慧、品格提升,便能盡天下之極妙——面對一切境界均有自在之樂。
此外,對於外修還是內修的問題,慧南禪師提出中道的修行態度,他說:
那箇是遊底山川?那箇是尋底師? ……訪道……參禪,是向外馳求,名為外道。若以毘盧自性為海,般若寂滅智為禪,名為內求。若向外求,則走殺汝;若住於五蘊內求,則縛殺汝。是故禪者非內非外,非有非無,非實非虛。
(《黃龍慧南禪師語錄》)
遊學訪師,是向外求道;內觀性淨,是向內求道。執著外求,疲於奔命;執著內求,自困小徑。
念之患,乃先有情執,後有思想。心一執好惡,想著哪個法門殊勝、何種修法有意思,正道修行也恐成障礙。
修行首重無染,勿被情意帶動。能以智導行,無念而生心,做到非內非外又內外可行,修行才自在無礙。
說到求學態度,祖心禪師的謙虛恭謹,亦甚值學習,其同門洪英(1012-1070)禪師曾謂:
晦堂師兄,道學為禪衲所宗,猶以尊德自勝為強,以未見未聞為媿。使叢林自廣而狹於人者有所矜式。(《靈源拾遺》)
祖心禪師道學雖為禪林推崇,但仍尊比自己優勝之士為強,以自己未見未聞之識為愧。這種尊強知愧,謙虛謹慎的修學態度,堪為叢林中自高自大而輕小他人者所取法。
學習需懂得隨喜欣賞、慚愧知恥,始能奮發猛力。很多人學到某一階段就以為自己很了不起,不必向人家學習。若發覺有人比自己修得好,就老大不高興,這種人永遠不會進步。
對於容易自滿者,應提醒自己一生都該努力學習,就算法義已很熟悉,再學習也有裨益;對於時常自卑者,要保持學習動力,而非常常問自己為何學不好。
3.3. 待人
在待人之道方面,祖心禪師擅於從批評中磨煉自己。《靈源拾遺》有載:
衲子中間有竊議者,晦堂聞之曰:扣彼所長,礪我所短。吾何慊焉?
對於背後說自己是非之事,祖心禪師毫無厭恨,反更學習對方長處,磨礪自己弱點。
眾生時常因為一句說話就氣得受不了睡不著,小小事情就生忿生恨。若能從人家的閒話中增上自己,乃心精進也。不該因為自己修學多年還為人所譏而生怨。懂得在道行增上的人,才受得起人家的批評。
對人的批評,要認真思惟。有正思惟的人,越想越平靜。若越想越生氣,那是邪思惟。拿掉邪思惟的人,心裏滿是感恩、知足、寬容。能在仇視自己的人面前保持自在,就是功德。
至於以甚麼心態面對批評,祖心禪師有如此教誨:
君子之德,比美玉焉,有瑕生內,必見於外。故見者稱異,不得不指目也。若夫小人者,日用所作無非過惡,又安用言之? (《章江集》)
君子修清淨行,故稍有瑕疪,就很明顯。人家見之驚訝,總不免馬上對他指指點點。小人滿是過失,再錯也是這個樣子,誰有氣再念他?
生活中不要處處與人比較,處處覺得天對自己不公平。智者努力轉心,愚者常欲轉境。即使一時之境能轉,逆境再來,他又叫苦連天了。當自己苦於為何到哪裏去,總有人讓自己不高興的時候,我們要醒覺,不是要轉走那個人,而是要轉正我們的心。
在如何認識朋友方面,惟清禪師則謂:
寡言者未必愚,利口者未必智。鄙樸者未必悖,承順者未必忠。
(《禪林寶訓》)
看人不要看表面或只看一、二面。言辭木訥者,未必愚鈍;伶俐思捷者,未必有智慧;行為拘謹者,未必想與大眾作對;奉承隨順者,未必是忠誠。留意人家言行,體會他們的處境。不要隨便看輕人,也不宜太容易對人推心置腹。
3.4. 處事
在處事方面,祖心禪師有五則處世格言,依之做事,可遠離憂愁鬱悶,他謂:
(1)久廢不可速成;(2)積弊不可頓除;(3)優游不可久戀;(4)人情不能恰好;(5)禍患不可苟免。夫為善知識達此五事,涉世可無悶矣。 (《禪林寶訓》)
(1) 久廢不可速成
荒廢已久的事情或制度,不能馬上就要它恢復過來。越想重建秩序、改變環境,越需要恰當的計劃、合理的進程。於此,洪英禪師有謂:
物暴長者必夭折,功速成者必易壞。不推久長之計,而造卒成之功,皆非遠大之資。 (《靈源拾遺)
事情就算再難得再有意義,亦不能操之過急,急則亂節奏,節奏亂則與自然理性相違,與自然理性相違,事情必容易敗壞。
(2) 積弊不可頓除
正氣之士,常看到眾生種種問題。可惜的是,多是慧眼有餘,而耐性不足,看到不好的事情,都狠不得除之而後快。其實,積久的弊病,縱使問題再嚴重,也不能一下子革除。積久必成習,當中定有難以糾正的人和事。想掃蕩歪風的同時,亦要顧及受影響的人和事。凡事都需要經過冷靜期和適應期,若然說除就除,人家適應不來,反增加怨恨,只會令事情更糟。
(3) 優游不可久戀
一切順境乃因緣和合,不能當成真實的幸福,更不可對之貪戀。一旦耽著優游自在的境界,妄想執著就多,修行意志日薄,道心很難維持。於此,克文禪師之語,可作補充:
受用不宜豐滿,豐滿則溢。稱意之事不可多謀,多謀終敗。 (《日涉記》)
修行人的物質生活太豐足,就容易自滿,更甚者還以為自己福德配得上此等享受。當人想得到更多,也覺得所得乃理所當然的時候,他就開始墮於自高自慢、無慚無愧、貪得無厭的境地了。同樣,太著重維持稱心如意的生活,自私計較必會加強,人也變得是非不分,到不能自控的時候,就算心地再好、志氣再高、用力再勤,也與正道距離越來越遠。
(4) 人情不能恰好
佛門慈悲為懷,但不刻意追求人情。洪英禪師曾批評矯求人情之輩謂:
不修道德,少有節義。往往苞苴骯髒搖尾乞憐,追求聲利於權勢之門。
(《禪林寶訓》)
為追求人情豐隆,不惜諂媚賄賂、搖尾乞憐、出賣氣節,還沾沾自喜以為通達人情。此等所謂人緣,祖師不屑一瞟。他們不單反對刻意經營人情,更不主張曲順人情。為怕得罪人而事理不分,絶非修行人所應為。常總禪師就曾說:
當言不避截舌,當罏不避火迸。佛法豈可曲順人? (《指月錄》)
合理之事,當講則講。該做的事,不能顧忌太多。若事事怕得罪人、怕破壞良好關係,己則寸步難行,彼亦目中無人,於彼於此,修行都處處受到障礙。
(5) 禍患不可苟免
修行不必懼怕禍患。太怕禍患降臨,人就會處處保護自己。過份自我保護,終不免損人利己,招惹更多事端。禍患未至,亂已頻生。
倘若大難真要臨頭,佛子更應不懼不憂,更需處逆境而不失道心︰若能助己免難,但於德有損,寧守道氣也不求倖免;若符仁義,但困難重重,為菩提願故,再苦也迎難而上,當仁不讓。克文禪師有謂:
日用是處,力行之;非,則固止之,不應以難易移其志。苟以今日之難掉頭弗顧,安知他日不難於今日乎? (《日涉記》)
凡事但論是非,莫論難易,亦莫問前程吉凶。因為艱難而放棄,因為怕出事反而去犯事。那是扼殺自己在困難中提升能力,在逆境中磨煉品德意志的機會,將來遇到更大的困難禍患,如何承受面對?
即使受禍患折磨,也不應亂己心志。不必怨為何努力許久,仍遭逢厄運,那是因緣未成熟故。於此時刻,更不應怨罵爭吵。專心致志,事則能興,動輒怨天尤人、不思進趣,福德善緣從何而來?
4. 結語
太虛大師(1889-1947)參訪印度時,曾作一詩:
覺樹榮枯幾度更,靈山寂寂待重興。此來不必傷遲暮,佛法宏揚本在僧!
此詩意境恰好形容今天的黃龍。黃龍派自慧南祖師開宗至今已有千年,其發源地黃龍一帶的塔廟,在經年風雨洗禮中,備受摧殘,外貌雖不復當年盛世,但祖師之教導並未因此中斷,倘能秉持祖師大德之謙厚寬容、精勤不懈、耿直端正、恭檢謹樸之道風,則無論何時何地,皆在發揚黃龍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