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法難與人間佛教的啟示 (註1) 釋定賢
一、前 言
以銅為鑑,可正衣冠;以古為鑑,可知興替;以人為鑑,可明得失。(註2)
研究歷史,審觀人事,對照古今,汲取教訓,適當修正,是確保人類文明進步的重要憑藉。從歷史角度,本文嘗試綜合和分析佛教自傳入中國以來,所遭遇的四次重大法難;並透過窺探五位推行「人間佛教」法師的思想理論和實踐方法,反映一些發展現代佛教的啟示。
二、古代中國佛教的重大法難——三武一宗排佛毀法事件
(一)
440-447北魏太武帝滅佛
佛教自漢末傳入中國經兩晉的發展(約公元1世紀至5世紀),至南北朝時期(420-589),由於從西域和印度來華傳教的僧侶、所翻譯的佛教經典和本國的西行求法者日益增加,國內佛教徒對佛教義理、戒律和修行的方法已能理解和掌握,外來的佛教已從最初對本土儒家和道家的「依附(格義),融和(玄學)」模式,續漸發展成獨立、具中國特色及批判性的宗教。加之佛教在王室、政治、經濟、道德教化及社會各層面的影響力日增,儒道兩家的利益受到挑戰,儒佛道三教的角力和衝突,在這因緣條件下似乎無可避免。(註3)而佛教在中國的第一次重大法難,便在此南北分治的歷史背境下發生。
北魏太武帝(拓跋燾,408-452,424-452在位)寵信崇道惡佛的司徒崔浩(?-450)和道士寇謙之(365-448)的天師道,遂易年號為太平真君(440-451)
。太武帝聽崔、寇之言,奉道、儒之教法輔政而排斥佛教,由此僧眾屢受壓抑甚至被殺害。太平真君七年(446)
二月,太武帝親往平定「蓋吳之亂」時,經長安發現一佛寺藏有兵器、釀酒器皿及密室等。帝大怒,懷疑寺院與蓋吳通謀,於是下令誅殺全寺沙門並充公寺產。崔浩乘機勸帝滅佛殺僧,帝聽從並分別下達詔書。(註4)《魏書》.〈釋老志〉有如下記載:
彼沙門者,假西戎虛誕,妄生妖孽,非所以一齊政化,布淳德於天下也。自王公已下,有私養沙門者,皆送官曹,不得隱匿。限今年二月十五日,過期不出,沙門身死,容止者誅一門
。....
朕承天緒,屬當窮運之弊,欲除偽定真,複羲農之治。其一切蕩除胡神,滅其蹤跡,庶無謝於風氏矣。自今以後,敢有事胡神及造形像泥人、銅人者,門誅。雖言胡神,問今胡人,共云無有。皆是前世漢人無賴子弟劉元真、呂伯強之徒,乞胡之誕言,用老莊之虛假,附而益之,皆非真實。至使王法廢而不行,蓋大奸之魁也。有非常之人,然後能行非常之事。非朕孰能去此歷代之偽物!有司宣告征鎮諸軍、刺史,諸有佛圖形像及胡經,盡皆擊破焚燒,沙門無少長悉坑之。(註5)
據載寇謙之反對誅殺沙門,但崔浩固執殺機,不聽勸告。當時有幸同情佛教的太子(拓拔晃428-451)監國,他延緩宣發詔書並洩露消息,令境內大部分沙門得以時間收藏經像及逃命匿藏,但所有不能或未及收藏的佛教塔寺經像等物都被銷毀。太武帝下詔滅佛四年後(450),崔浩獲罪受誅,北魏滅佛事件才漸告平息。(註6)
452年太武帝被弒,太子晃之子文成帝(拓跋濬,440-465,452-465在位)即位後復興佛教。
這是佛教在中國歷史上,第一次受到大規模及血腥的嚴重打擊和傷害。
(二)
574-578北周武帝毀法(註7)
佛教在中國北方經過第一次法難後續漸恢復,而佛道兩家的爭執亦趨向激烈,這尤其反映在爭取王室或朝廷的支持和保護上。整體而言,被敵對的儒、道者貶斥為
“胡、夷” 的外來佛教,常是處於被動和防守的狀態。
北周武帝(宇文邕,543-578,560-578在位)重儒術以治國,初亦兼奉佛、道。當時有益州(四川)成都人衛元嵩(?-?)(註8),先從佛教出家後還俗改奉道教,與道士張賓(?-?)結交,挾儒道之術攻擊佛教並欲毀之。周武帝頗信讖緯道術,接納二人之言,伺機壓抑佛教。在《集古今佛道論衡》中記載:
周武初信於佛,後以讖云 「黑衣當王」,遂重於道法,躬受符錄,玄冠黃褐,內常服禦,心忌釋門,志欲誅殄;而患信佛者多,未敢專制。有道士張賓,譎詐罔上,私達其策,潛集李宗排棄釋氏。又與前僧衛元嵩脣齒相副,共相爼醢。帝納其言,欲親覘經過貶量佛失。(註9)......
天和(566-572)至建德(572-578)年間,衛元嵩多次上書譭斥佛教,周武帝亦多次召開儒佛道三教辯論大會,欲以理論規範,以儒、道為先,佛為後的次序壓制佛教。天和五年(570),大夫甄鸞上《笑道論》,道安法師上《二教論》破斥道教的偽妄,後繼有多名僧人上書立論護教,然而未能挽回武帝排佛之心。建德三年(574)五月,武帝於太極殿升座主持僧道辯論以決優劣去留。僧以智炫,道以張賓為首對論;張賓詞窮理屈,敗於智炫。時帝欲偏袒道教而斥佛教不淨,智炫慷慨陳詞,反駁道教之不淨尤甚,言語間沖撞了武帝,帝不悅而出。(註10)翌日帝下詔廢除佛道二教,銷毀經像,令沙門、道士還俗,寺產財物賜予王公大臣,並禁止載於禮典以外的祭祀。(註11)後帝設立「通道觀」,招納臣服之儒佛道學者以統禦三教於皇權之下。(註12)建德六年(577)周武帝滅北齊,悉毀齊境內的佛教設施;僧侶不還俗者多隱匿山林或逃往南方陳國。578年六月武帝駕崩,繼位之宣帝(宇文贇,559-580,578-579在位)、靜帝(宇文闡,573-581,579-581在位)復興佛教。
周武帝毀佛滅法雖然不及北魏太武帝之血腥殘暴,但他是經過長時間和有步驟地深入摧毀佛教,所以他對佛教的打擊和破壞,與北魏太武帝不相伯仲。(註13)
(三)
840-846唐武宗滅佛(註14)
唐朝自開國兩位皇帝—高祖(李淵,566-635,618-626在位)、太宗(李世民,599-649,626-649在位),為提高皇室氏族聲譽,特尊道家始祖老子李耳(?-?)為祖先。因此歷代唐皇(除了武則天,624-705,684-705在位),多尊崇扶掖道教。
唐武宗(原名李瀍後改李炎,814-846,840-846在位)甚好道術煉丹修仙之事(註15),尤其信奉道教,並且受道士趙歸真(?-846)、劉玄靖(?-847/851)、(註17)儒相李德裕(787-849)(註16)的影響,厭惡佛教。武帝自登基以來,便開始壓抑佛教,程度越趨嚴峻激烈。會昌四年(844)三月,帝予趙歸真為京城左右街道門教授先生,趙因得寵而常排毀釋氏,言佛教「非中國之教,蠹耗生靈,盡宜除去」,帝頗信之。(註18)
會昌五年(845)正月,武宗敕造望仙台於南郊壇;趙歸真舉薦羅浮道士鄧元起入宮,教帝學長年之術,遂與劉玄靖等道士密謀摧毀佛教。(註19)同年七月,帝下詔嚴格限制佛寺、僧尼的數目,又下令民間限日交出佛教所有金屬像器,以及嚴厲沙汰包括外國人在內的僧侶、傳教者:
....其上州望各留寺一所,有列聖尊容,便令移於寺內;其下州寺並廢。其上都、東都兩街請留十寺,寺僧十人。....其合行香日,官吏宜於道觀。其上都、下都每街留寺兩所,寺留僧三十人。上都左街留慈恩、薦福,右街留西明、莊嚴。....中書又奏:天下廢寺,銅像、鐘磬委鹽鐵使鑄錢,其鐵像委本州鑄為農器,金、銀、鍮石等像銷付度支。衣冠士庶之家所有金、銀、銅、鐵之像,敕出後限一月納官,如違,委鹽鐵使依禁銅法處分。其土、木、石等像合留寺內依舊。又奏:僧尼不合隸祠部,請隸鴻臚寺。如外國人,送還本處收管。(註20)
同年八月,武宗制誥天下毀佛滅法的理由,大致與前北魏太武帝與北周武帝一樣,謂漢魏之前未嘗有佛,佛寺僧尼濫雜,無生產力及侵奪國家資源,不行君臣人倫孝道,壞法害人等等;又以大唐的武功與華夏文理足以經邦,區區西方之教不能與之抗衡云云。在詔誥末段武宗還列出是次滅佛的成績:
....懲千古之蠹源,成百王之典法,濟人利眾,予何讓焉。其天下所拆寺四千六百餘所,還俗僧尼二十六萬五百人,收充兩稅戶,拆招堤、蘭若四萬餘所,收膏腴上田數千萬頃,收奴婢為兩稅戶十五萬人。隸僧尼屬主客,顯明外國之教。勒大秦穆護、襖三千餘人還俗,不雜中華之風。於戲!前古未行,似將有待;及今盡去,豈謂無時。驅遊惰不業之徒,已逾十萬;廢丹雘無用之室,何啻億千。....(註21)
會昌六年(846)三月,武宗因多服方士丹藥,變得喜怒失常,病至不能言語,連宰相李德裕等也求見不得;帝至是月二十三日駕崩,時年三十三。(註22)宣宗(李忱,810-859,846-859在位)即位後恢復佛教,並捕趙歸真等十多人,因其說惑武帝及排毀佛教而誅之。《佛祖統紀》有此記載:
武宗會昌五年,用道士趙歸真,宰相李德裕謀,毀拆天下寺院,僧尼歸俗者二十六萬人。長安人夜見穆王冡吏雲:「李炎奪壽去位。」宣宗即位,捕趙歸真等十三人誅之,李德裕貶死崖州(今海南島)。(註23)
是次唐武宗毀佛滅法,因為是全國性執行(註24),所以影響是最為廣泛和深遠的。其中決定佛教難以招架的因素可歸納為:1.受到皇權與敵對的道、儒聯手強力打壓。2.佛教在中國的發展高峰期已過,隋與盛唐後佛教宗派分立、寺院的經營模式,削弱了佛教內部的團結。3.道儒二家受到佛教的刺激和啟發,並漸吸收佛法義理,以改良和加強本身的思想理論體系。4.與此同時,印度的佛教漸趨衰落,西藏朗達磨王(838-842在位)法難,令中國佛教缺乏外來的大德學者聲援。
會昌法難中,大量歷代佛教經論注疏被焚毀,依重教理的宗派如天臺、法相、華嚴、三論等從此一蹶不振。佛教逢此逆緣,卻造就了不大依重教理,偏重自力開悟的禪宗和偏重他力信願的淨土宗,之後在中國繼續發展與流行。
(四)
955-959後周世宗抑佛(註25)
中國經李唐(618-907)二百八十九年的統一管治後,又再次分裂成五代(北:907-960)十國(南:902-979)的南北分治期,佛教亦在政治動盪與戰亂中盛衰起伏。
至五代後期的後周世宗(柴榮,921-959,954-959在位),佛教又再次遭受嚴峻的壓抑。與之前三位武帝不同,是次佛教法難主要出於帝王的意志和判斷,而且是較為理性與溫和。顯德二年(955)五月,周世宗下詔整肅佛教,內容包括:嚴格沙汰僧侶,流民或不符資格者迫令還俗;要經政府審核其家世、資歷及動機才準許出家,擅自剃度者株連獲罪;有敕額的寺院保留,無者停廢,限制佛寺蘭若等數目;敕令民間交出佛教銅像予官府鑄錢;禁止一切毀壞身體、迷信、眩惑民眾之事;每年造僧帳兩本,記錄及限制院寺、僧侶數目並取締違法者。《舊五代史.世宗紀二》有如是記載:
....是歲,諸道供到帳籍,所存寺院凡二千六百九十四所,廢寺院凡三萬三百三十六,僧尼系籍者六萬一千二百人。(註26)
很多學者指出,周世宗是為著國家的政治經濟和軍事發展,整肅當時濫雜膨脹的佛教,《資治通鑒》的作者司馬光對周世宗亦有很高的評價。(註27)杜繼文主編的《佛教史》有此中肯的分析:
北方諸朝不停息的戰亂,造成賦役沉重,掠殺連年,既給佛教設施以嚴重破壞,也驅使更多丁壯和人口流入僧侶階層。從政治上說,佛教對統治者是無害的;從急需兵源和財力上說,佛教卻是暴政和強徵的重大障礙。因此,北方諸朝對佛教普遍採取限制賞賜名僧和度僧人數的政策。(註28)
中國在南北朝和五代十國的南北分治時期,北方受外族管治和戰亂頻仍,不容佛教過度膨脹而影響其徵兵、勞役和賦稅收入,因此佛教三次大法難在此時期均在北方發生。而南方諸朝的帝王一般尊崇佛教,並納儒道以輔助他們的統治,即使存在三教之爭,也止於論戰,如梁朝反佛的範縝(450-515)以儒道之義,作《神滅論》駁斥佛教因果輪迴之說,也沒受到崇佛的梁武帝(蕭衍,464-549,502-549在位)迫害(註29);儒道更不能像北方一樣,利用帝王的寵信而乘機排毀佛教。
三教之爭論,早於兩晉(265-420)已漸趨明顯,僧祐法師(445~518) 在《弘明集》裡綜合了反佛者的一些觀點,稱之為「六疑」:
一疑經說迂誕,大而無徵。二疑人死神滅,無有三世。三疑莫見真佛,無益國治。四疑古無法教,近出漢世。五疑教在戎方,化非華俗。六疑漢魏法微,晉代始盛。(註30)
僧祐所列舉的「六疑」,其實包含了儒、道和帝王一向以來在抨擊佛教時的重點所在:1.從經教義理:佛教迷信荒誕,誇大而不能驗證;人死後精神亦滅,否定三世因果、業感輪迴等說。2.從道德倫理:僧侶奇形怪行,消極厭世,棄君臣禮、父母孝、人倫之傳宗接代。3.從政治經濟:無有真佛;僧侶奢華坐食,濫雜易亂,寺院設施等虛耗國家民生資源。4.從種族文化:佛本外來夷狄低等之教,漢末始有,不及和不合華夏文化風俗人情。
佛教一般的回應是,於世俗層面對帝王和儒家採取諄諄解釋與忍讓的態度,於宗教和理論層面則與道、儒據理力爭,或會通融攝,力保其超然獨立性。在古代封建帝制裡,佛教的榮辱興衰主要取決於皇族與重臣的喜惡,而帝王對佛教的壓制主要是基於政治和經濟上的考量,以及利用與平衡三教的勢力為己用,有時甚至用上非理性的手段加以排斥或扶掖。佛教是外來的宗教,沒有儒、道的本土優勢,要在中國弘揚發展是需要步步為營的。若佛教出現「惡性膨脹」與國家爭利,或儒、道與皇權聯合壓制佛教,法難便容易發生。唐代以後三教的衝突緩和,主要原因是佛教已融入中華文化,加上佛教本身的衰微、儒家宋明理學的抬頭、皇權操控等因素,佛教與儒、道的競爭和對政權的影響,已大幅減少之故。
三、現代「人間佛教」的倡導和發揚者
(一)
太虛大師.印順導師
至清末民初,中國經歷內憂外患,國勢江河日下,佛教隨之也顯得十分衰頹。在一片科學救國與革命聲中,佛教被不少知識分子和改革者視為消極腐敗、保守與封建迷信,於社會國家無益,是其中需要被革掉的對象,有屬於佛教寺院的產業被侵佔或被充公的趨勢。這時,年青的太虛大師(1889-1947),受到澎湃革命思潮的薰陶,與其他志同道合者,試圖挽救佛教的積弊衰落和社會人士對佛教的誤解與不良觀感,於是他提出「教理、僧制、寺產」的革命;在他的〈建設現代中國佛教談〉緒言中,反映了當時佛教的情況和他提出改革佛教的動機。
歷史上遺留下來的殘渣般的佛教,原有塔像僧寺,亦仍是依了人民俗習、及社會病態發酵似的變化生滅,而隨著內外時勢、亂草般的佛教新興會團學社,更顯出左支右絀東傾西撐的鼓盪姿態。總而言之,尚沒有可以整理的著手處,所以也走不上建設的軌道,這從佛教徒的本身來觀察如此。然此乃有關整個之中國社會及政治者,以無社會的定型及政治的常軌,故虛弱的散漫混雜的佛教徒眾,亦不能有契理契機之建樹;何況中國的社會政治又受並世列強的牽掣而使然,若佛教徒不能有堅強的嚴肅的集團出現,直從轉移世運振新國化之大處施功,殆無建設之途徑可循。然中國的佛教實已到了潰滅或興建的關頭,設使不能適應中國現代之需要,而為契理契機的重新建設,則必趨衰亡之路!如印度以及阿富汗、爪哇等,昔固曾為佛教盛行地,今只有殘蹟可供憑吊耳!噫!我四眾佛徒,能不憂懼以興乎?!(註31)
太虛大師改革佛教所遇到的挫折或他自己說的失敗(註32),主要是來自教內保守勢力的抗衡,以及國內外政治、經濟和戰爭的因素。他其實開創了改革佛教以適應現代社會需要之先河,大師具體的貢獻如:教理的判攝和闡釋,提出僧制和寺院的改革方案,辦佛學院培養僧才,倡議成立正信在家佛教徒組織和辦慈善、文化、教育事業以服務社會,南北講經說法,辦佛教期刊宣傳正信佛教並與大眾溝通,協助組織全國性佛教會,與國內外的政經、文化和宗教界人士交流以改進和推廣佛教,提倡「人生、人間佛教」的大乘菩薩道理念等等。(註33)
簡言之,大師主張融和貫通中國佛教各宗派,以五乘法—「人、天、聲聞、緣覺、菩薩」,及三宗—「法性空慧、法相唯識、法界圓覺」統攝大小二乘佛法;(註34)以佛學院形式的級別制,於教理、律儀和禪觀的教育上,提昇出家人的品德和僧格;反對宗派門戶之見及寺產私有化,寺產應由健全的僧團管理,提倡建立佛教聯合會協助統籌管理;於僧伽的指導下,在家居士以「五戒十善」(註35)的人天善法為修學佛法的基礎,進而修學菩薩道服務社會人群,大師曾寫道:
....為依著人乘正法的理論去實行,目的是使在家佛徒對佛法由真正的理解,而起正確的信仰,對三寶(佛法僧)起清淨的信德,明因果業報,實行五戒十善。這不僅應用於個人,而且應用於家庭乃至社會國家之間,建立人與人間的道德能力,以這道德能力改造社會國家,構成佛化的倫理、政治、經濟的新社會。這就是以極普遍極廣汎的人群為對象,依著大乘菩薩精神的組織....。(註36)
太虛大師提倡「人間佛教」的理念和實踐方法,是為了撥亂反正,回歸正信的佛法,改正、對治自古以來在中國佛教的一些錯誤觀念與流弊,並配合現代的需要,令佛教繼續發揮淨化人心、利益社會的作用。他認為佛學有二大原則:一曰契真理,二曰協時機。非契真理則失佛學之體,非協時機則失佛學之用。此即弘揚佛法時,須順應時空因緣,又不失真理正義,以收利益眾生之效。大師並指出人生佛學的三項要義:1.以適應現代之現實的人生,「求人類生存發達」為中心而施設契時機之佛學。2.以大悲大智普為群眾之大乘法為中心而施設契時機之佛學。3.以適應重徵驗、重秩序、重證據之現代科學化故,當以圓漸(圓融漸進)的大乘法為中心而施設契時機之佛學。(註37)此即以人類為本,契合時機,行大乘悲智的菩薩道利益人群,實踐道德、理性現實的人間佛教。對此大師有精闢的闡釋:
人間佛教,是表明並非教人離開人類去做神做鬼,或皆出家到寺院山林裏去做和尚的佛教,乃是以佛教的道理來改良社會,使人類進步,把世界改善的佛教。
....即因世人的需要而建立人間佛教,為人人可走的坦路,以成為現世界轉變中的光明大道,領導世間的人類改善向上進步。
菩薩是改良社會的道德家。菩薩是覺悟了佛法原理,成為思想信仰的中心,
以此為發出一切行動的根本精神,實行去救世救人,建設人類的新道德;故菩薩是根據佛理實際上去改良社會的道德運動家。必如此,菩薩乃能將佛教實現到人間去。(註38)
大師又歸納全部佛教之目的與效果,可分四種(註39):1.人間改善—五乘法中之人乘,以持五戒為基礎,行善積德,謀求和樂人生。2.後世勝進—五乘法中之人天乘,修十善業及諸禪定,現生得安樂,後世生天或進修出世間法。3.生死解脫—五乘法中之聲聞、緣覺乘,修戒定慧及修梵行離欲,得解脫生死輪迴苦惱。4.法界圓明—五乘法中之菩薩乘(佛乘),修學大慈悲與六波羅蜜(註40),以渡盡眾生圓成佛果為究竟目標。大師認為,人間佛教,是從淨化與改善現實人生為基礎,實行五戒十善,從人乘(隱攝天乘與二乘)發心行菩薩道,直達圓滿究竟之佛果。因此流傳著大師的著名偈語:
眾苦方沸騰,遍救懷明達,仰止唯佛陀,完成在人格,人成佛即成,是名真現實。(註41)
另一位倡導「人間佛教」的大師—印順導師(1906-2005),亦如此評論:
佛法是宗教,佛法是不共於神教的宗教。如作為一般文化,或一般神教去研究,是不會正確理解的。俗化與神化,不會導致佛法的昌明。中國佛教,一般專重死與鬼,太虛大師特提示人生佛教以為對治。然佛法以人為本,也不應天化、神化。不是鬼教,不是(天)神教,非鬼化非神化的人間佛教,才能闡明佛法的真意義。(註42)
人間佛教的人菩薩行,不但是契機的,也是純正的菩薩正常道。....要長在生死中修菩薩行,自然要在生死中學習,要有一套長在生死而能普利眾生的本領。....菩薩這套長在生死而能廣利眾生的本領,除堅定信願(菩提心),長養慈悲而外,主要的是勝解空性。觀一切法如幻如化,了無自性,得二諦無礙的正見,是最主要的一著。(註43)
印順導師推行人間佛教的特色,是著重對佛法正義的理解和澄清。在實踐上得到正確有力的理論依據(註44),才能以堅定不移的長遠心修行菩薩道。除慈悲心外,導師認為大乘學者更需擁有真俗(二諦)無礙的正確知見,了知一切現象皆「緣起性空」(如幻如化,沒有永恆不變的實自性),方可以心無罣礙,堅持菩提信願,無私無怨地普濟群生。他開示:「為佛法而學,不作世間學問想;自淨其心,利濟人群。」(註45)因為世間學問,依因緣生滅,終不究竟;這「自淨其心」,即是學佛者的「戒、定、慧」修學過程。學習佛法的極致是體悟勝義空性,與空相應,有慈悲智慧,才能夠少欲少惱,以出世心入世做世間事,真正利濟人群。對於改進中國佛教的方向和思想,導師有如下發人深省的觀點:
虛大師所提倡的佛教改革運動,我原則上是贊成的,但覺得不容易成功。出家以來,多少感覺到,現實佛教界的問題,根本是思想問題。我不像虛大師那樣,提出「教理革命」;卻願意多多理解教理,對佛教思想起一點澄清作用。(註46)
大乘佛法,我以性空為主,兼攝唯識與真常。在精神上、行為上,倡導青年佛教與人間佛教。....不過我所說的青年佛教,是:「菩薩不是不識不知的幼稚園(生)。青年佛教所表現的佛教青年,是在真誠、柔和、生命力充溢的情意中,融合了老年的人生的寶貴經驗。」因為,如對佛法缺乏正確而深刻的勝解,那末青年佛教的勇往直前,隨宜方便,不可避免的會落入俗化與神化的深坑。(註47)
為此,印順導師提出實行人間佛教的四項要點(註48):1.立本於根本佛教之淳樸—重視研究早期集成的聖典:《阿含》(Agama sUtras)與「律」(毘尼vinaya),是釋尊的教授教誡,樸質親切,是一切佛法的根源。僧團依六和敬而住,佛弟子主要從信仰三寶、修學四聖諦、三十七道品清淨身心而向解脫,當中沒有迷信虛玄,是理性與德行教理的實踐。2.宏傳中期佛教之行解—中期約為公元初至七世紀大乘佛法的興盛時期,與根本佛法相通,闡釋緣起與空性不二,融合世間與涅槃、有為與無為;強調菩提願行、大悲心與般若智的大乘菩薩道精神。3.梵化之機應慎—在大乘佛法的發展過程中,難免傾向理想、感性信仰、世俗、梵化天神化,此尤其出現於後期的大乘佛教,攙雜了印度梵天、泛神思想與神祕咒術。學者須警覺,認清佛教是理性智信的,並非是梵天神甚至鬼化的迷俗信仰。4.攝取後期佛教之確當者—佛法博大精深,為令不同根性的眾生轉迷成悟,以四悉檀siddhAnta(註49)的層次開演;大乘三系的般若中觀、唯識、如來藏教理,涵括究竟與方便,了義與不了義之說。學者尤須注意思惟抉擇後期發展的佛教,是否與根本佛法和初期大乘佛法的正義契合,須以正確契理契機之佛法,指導現代人間佛教的開展。
(二) 星雲大師.聖嚴法師.證嚴法師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始,承傳著中華傳統文化的台灣,在經濟續漸起飛、政治相對穩定和教育普及的因緣下,亦帶動漢傳的大乘佛教重現生機,這主要得力於教內同仁對人間佛教理念的認同,以及將之落實到生活和社會大眾的層面去。無論在佛法義理與行門上的研究和整合闡釋,僧伽(佛學院)與居士教育,舉辦地區或國際性的學術會議,著作及出版刊物,經典電子化,電台、電視及網絡弘法,推廣佛教文化藝術建築,社會教育服務(如大中小學、幼兒園、醫院、安老護理院、善終關懷、扶貧賑災),在世界各地設立弘法中心提供慈善服務等等,在這幾十年間都建樹良多。以下略舉其中三位實踐人間佛教之大德法師的思想及方向。
佛光山的星雲大師(註50)訂出服務人群的信條是:「給人信心,給人歡喜,給人希望,給人方便。」他指出人間佛教有六個特性:1.人間性—佛陀和他的弟子,是以人的身分和性格在人間修學、證覺、弘法。2.生活性—佛法是應用於思想、日常的行為和生活上,與個人、家庭、社會和國家息息相關。3.利他性—佛教是以利益眾生為宗旨。4.喜樂性—佛法是以慈悲為本懷,指導眾生離苦得樂的正法。5.時代性—佛教的如實觀照智慧(空之大用),能相應不同時空的眾生需要。6.普濟性—佛法以人為本,並普濟一切眾生。大師說:
菩薩不是泥塑,供養在佛堂的,而是在人間活躍,有覺悟,有度眾個性的大有情,我們人人都可以成為菩薩。所以,太虛大師一生提倡「人間佛教」,最後就歸納到菩薩學處,學菩薩就是人間佛教的旨趣。....我所認為的人間佛教是入世重於出世的、生活重於生死的、利他重於自利的、普濟重於獨修的。
星雲大師開示佛教之四期:1.小行大隱期—印度佛教最初的一百年至三百年之間,是小乘佛教盛行,大乘佛教隱晦。2.大行小隱期—到了六百年以後,大乘佛教盛行,而小乘佛教不彰顯。3.密主顯從期—一千年以後,密教為主,顯教為從。4.人間圓融期—現在的人間佛教,是將大小乘、南北藏傳的佛教、原始與現代的佛教融和及統攝起來。此外,大師提出人間佛教的六項重要元素:五乘共法、五戒十善、四無量心、六度四攝、因緣果報、禪淨中道(般若中觀)。此六項大致與太虛和印順兩位大師所論述的人間佛教內容相同。
法鼓山的聖嚴法師(1930-2009)是「以重整佛教為己任」(註51),亦同太虛、印順兩位大師的人間佛教理念,他提倡:「提昇人的品質,建設人間淨土。」並開示:
我的淨土觀念,是有層次的不同,而沒有一定的方越差別。人間淨土是最基本的,然後是天國淨土,還有他方佛國淨土,最高的是自心清淨的自性淨土。如果在日常生活中體驗佛法,那怕一個念頭與佛法的慈悲與解決煩惱的智慧相應,當下見到的,就是人間淨土。也就是說,一念心中有慈悲及智慧,就一念見到人間淨土;念念與慈悲及智慧相應,就念念見到人間淨土。(註52)
可以說,人間佛教的理想和目標,是要在此世間建設和平安樂、充滿慈悲智慧、並且能夠向上超越的人間淨土。一個美善的理想能夠實現,關鍵是在人才,功成在於教育。因此聖嚴法師特別著重教育,他訂出「一大使命、三大教肓」—一大使命是推動全面的教肓;三大教育是:1.大學院教育—研究所、人文社會大學,包括函授教育及寒暑假的學校。2.大普化教育—運用各種設施和傳播媒體,在教理和行門(禪修、念佛)上,訓練出家和在家佈教師弘法與傳達法鼓山的理念。3.大關懷教育—推動一切有關社會慈善、環保的活動和支援救濟。(註53)
針對淨化和提昇人與社會的品質,聖嚴法師很善巧適切地提倡四項環保:「心靈、禮儀、生活、自然生態」的環保。(註54)此「環保」,是淨化、節制、平衡和保護義,其實蘊含著佛法中的「世出世法、中道緣起、因果業報」等深刻義理。個人的思想行為、生活模式、社群活動和大自然的關係是息息相關的,人不能獨善其身,欲得和諧安寧的人生、美好的世界,人必須從淨化自己的思想行為做起,繼而擴展關懷、愛護、珍惜和尊重一切人事物;這即是人間佛教的精粹。
慈濟的證嚴法師,秉承虛、印兩老「此時,此地,此人」的人間佛教信念,積極推廣「佛法生活化,菩薩人間化」、「克己復禮,民德歸厚」運動。她寫道:
我的師父印順導師說:「佛法不離此時、此地、此人。」佛法不離此時,就是當下這個時刻;此地,即現今這個世界、環境;此人,就是他、你、我,現在的大家。導師又說:「淨心第一,利他為上。」(註55)
在推行人間佛教,印順導師著重佛法正理的弘揚,是智慧的啟導;證嚴法師揉合佛、儒的道德思想,力行救濟與關愛,是慈悲的實踐。她依《法花經》、《無量義經》一佛乘(菩薩道)的旨趣,訂立慈濟四大志業:「慈善、醫療、教育、文化」;加上「骨髓捐贈、國際賑災、社區志工、環保」,便成為慈濟的八大腳印。所謂「腳印」,是象徵腳踏實地,朝著所訂立的目標奮發、實踐。法師又創立四合四門:「合心—總持門、和氣—和合門、互愛—觀懷門、協力—力行門」的理則組隊,然後四而合一,淨化身心,凝聚力量,推動人間佛教的慈濟工作。(註56)
四、結 論
從研究佛教法難的史實和教內的流弊,可推論佛教能否健康發展或有其存在的價值,取決於他是否對人類思想文明及社會有實質的貢獻。以自我解脫為主、厭世的小乘思想,已不能契合時代的需要;攙雜迷信色彩或感性浮誇,於教理人事混淆不清、趨炎附勢或隨流庸俗的佛教,失去了本來理性質樸與超越性的特色,更是給佛教的毒藥。唐初護教高僧法琳(572-640)寫道:「十善暢則人天興,五戒行則鬼畜省。其實濟世之玄範,豈造次而可論乎?」(註57)佛法博大精深,但無論古今正信的學佛人,皆以五戒十善為立德濟世之正範。人間佛教是以此為基礎,從人德行的實踐,直趨慈悲與智慧的大乘菩薩中道行利益人間;其契理契機處,在於人人可行,能夠疏導和轉化現代人類的功利自私、物慾泛濫、以及精神上的空虛苦惱,從而平衡身心與環境,令社會安寧祥和,人類與世間萬物共享和平幸福的生活,繼而可向上昇華,圓成佛果。要實現此理想,須先從設立完善的教育弘揚正信的佛法,並多作慈善服務社會人群。改革的道路無疑是千頭萬緒,困難重重,但若教內外同仁,能夠履行古今大德的精確指導—「諸惡莫作,眾善奉行,自淨其意,是諸佛教。」亦非是不可能的任務。
關鍵詞:佛教法難、三武一宗、人間佛教、太虛大師、印順導師、星雲大師、
聖嚴法師、證嚴法師、法琳。
15) 宋.王溥:《唐會要》卷30:「會昌元年三月,勅造靈符應聖院。五年正月,造仙臺。其年六月,修望仙樓及廊舍共五百三十九間。」載《四庫全書.史部》,頁23。